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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画画就不要怕饿肚子。”

回顾沈耀初七十多年的笔墨生活，他是狂人呆子、孤身远居台湾。

一生只有一大堆旧书破纸陪他漂泊，负笈行脚，一辈子默默耕耘，不买名炫世，只求心安理得，以此自娱自慰自遣。

他说过，谁画画是为了赚钱，但要画画就不能怕饿肚子。

所以，他一个人偏居远方，孤单地画了一辈子，也饿了一辈子。

1907年，沈耀初出生在福建省最南部诏安县城边郊的西溪之畔。

诏安素有书画之乡之称，有清以来，谢琯樵、沈瑶池、许禹涯、吴天章、沈镜湖、马兆麟等人画作名于世。

沈镜湖是清末闽南著名画家，初学沈瑶池、黄慎，后吸收任伯年，画作多为兼工写。

在他年过半百之时，沈耀初兴趣驱使，拜沈镜湖为师。

沈耀初中学毕业后，立志报考上海艺专，却在现实面前低下了头。

上个世纪30年代，上海大学每年学费普遍在45到100银圆之间，最高的同济大学学费高达每年200银圆。

而上海艺专更上一层，远远高于同济大学，每年学费300银圆。

沈耀初无力承担，迫于生计压力，考上了汕头艺术师范，后来又由辗转于厦门美专和龙溪师范艺术班。

搞艺术实在无饭可吃，沈耀初最终放弃艺术考入汕头中文科。

毕业后他被分配到云霄中学任教，又被调回老家诏安四都大浦村小学，最后受梅溪小学校长的聘请到梅溪小学任教。

折腾来折腾去，绕了一圈又一圈，离心中的艺术殿堂越来越远了。

做人没有梦想，和咸鱼有什么区别？可穷人是连在大海里游泳的资格都没有。

富人的人生是旷野，穷人没有矿哪敢野？

沈耀初不反抗、不怨天尤人，在命运安排的人生轨道里，他一步一步走着，不敢逾越雷池半步，但命运却偏要逗一逗这个老实人。

1948年底，为了改善生活，沈耀初答应了朋友合办小农场的邀约。

当时，台湾农具比较齐全便宜，沈耀初便渡海到台湾购买置办。

结果，却有去无回，被永远地留在了台湾。

沈耀初的儿子沈秋农回忆，从他有记忆开始，父亲就在福建当老师，很少回家，也不怎么说话。

平时就养点鸡鸭，种花生，家里的所有开支全靠他那点教书收入。

那时候会去台湾买东西，也是为了多赚点钱，更好的养家糊口。

生活只欺穷苦人，厄运专挑苦命人，沈耀初哪里会想到，这次去了就回不来了。

甚至被滞留的时候，他可能都想不到，他要在异乡孤身过40年之久。

初到台湾的时候，沈耀初没有教学证明，也没有学历证明，无法应聘专职教师，只能辗转于几所学校之间打临时工。

最后才在同乡的照拂下，谋到了一份小学美术教员的差事。

在台湾待满第一个十年，沈耀初才顺利拿到台湾教员资格证书，可以光明正大到国中教书。

1965年，还不到60岁，沈耀初突患疾病，只能选择提前退休，隐居南投雾峰山区。

一间小而旧的草屋，摆放着一张单人竹板床，床头堆着几只旧藤箱。

中间一张方桌，窗边搭了张画桌，桌上笔墨纸砚，屋外种植蘑菇、蔬菜，自给自足，很有陶渊明世外桃源的悠然自在。

然而，陶渊明道给别人看的，永远是光鲜的那面，道不出也说不尽的，则隐于诗句里不见了。

沈耀初也是如此，沈耀初在台湾的40年，画作多被孤雁、枯草等孤独的意象填满。

《归雁》墨色浓淡之间，三只大雁往南飞，起初我很疑惑，如果表达孤单寂寞的心境，借物喻人画一只大雁不更能体现吗？

直到看见沈耀初题的诗，“岁晚江湖同是客，莫辞伴我向南飞”。

我本是客人，现在已到迟暮之年，大雁啊请你们别嫌我老，走不快，不要拒绝相伴，请带我一起回家吧。

他不是那三只大雁的其中之一，他是看着窗外那三只大雁向南飞的孤家寡人，羡慕它们可以自由自在往南飞，往家的方向飞。

《破巢雏鸡图》画一破筐，几许枯草，两只小鸡在筐外觅食，图中大面积的留白都给了题诗：

“故国悲沦落，旧巢风雨侵。大难求净土，破屋话酸辛。

一年将近夜，万里未归人。对汝长叹息，漂泊两关情。

癸己除夕，见邻舍敝筐一具，中有无母鸡雏，三两哀啼其间，悬殊萧索苍凉。

缅怀桑梓老弱妇孺，其流离道途，颠转沟壑者，厥状尚较此雏更惨，故作破巢雏鸡图，以资志概云耳。士渡人画于台岛。”

除夕邻家的破筐和无母鸡雏勾起沈耀初悠悠的乡愁，想起远在大陆孤苦的妻儿，不知他们孤儿寡母还好吗？

如果不是70年代初他后来的“义子”傅占陆发现了他，沈耀初这辈子很可能就独饮着寂寞，悄无声息离开这个世界。

傅占陆偶然在高雄的一家画廊看到沈耀初的国画《群鸡》，被画面上的笔墨精神所触动。

他多次打听沈耀初的下落，想亲眼见一见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大师。

傅占陆还记得第一次上门的场景，那天正好下雨，60多岁的老人独自坐在破屋里。

房屋正不停往下渗水，他就那样坐着淋雨，只有他的画桌安然无恙。

起初沈耀初对他的到来没多大热情，以为又是什么附庸风雅之辈，结果聊了好久，两人相见恨晚。

1973年，因得到艺术评论家姚梦谷的激赏，沈耀初终于在台湾“查有此人”。

姚梦谷不忍珠玉蒙尘，四处奔走，为沈耀初筹办画展，年近70岁的沈耀初终于迎来人生第一次个人画展。

叶荣嘉也是因为这次画展，与他结缘，开启了两人长达20年的友谊。

艺术家制作画集，在30年前的台湾寥寥无几，叶荣嘉却下定决心，不惜重金也要帮沈耀初出一本画集。

幸得这么多伯乐的赏识，千里马终于逐渐名声大噪。

沈耀初与张大千、黄君璧等人一起，被遴选为“台湾十大前辈画家”，他甚至被誉为“继吴昌硕之后一盏大写意画的明灯”。

沈耀初还住在农舍时，叶荣嘉经常偕同妻子一起去看望他，“他一直体弱多病，妻子常煮鸡汤给他喝”。

1978年夏天，已过70的沈耀初因患前列腺肥大，做了个手术，手术出院后，叶荣嘉直接将人接到自己家中照顾了一个多月。

也在这些好心人的帮助下，时隔34年，沈耀初终于同儿子见上了面。

父子俩上次分别，沈秋农13岁，沈耀初41岁。

再次相见，儿子已经和当年的父亲差不多岁数，而父亲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迈向老年。

父子相见，沈耀初只觉亏欠，在与儿子分开的岁月里，沈耀初不在意俗世，视金钱如粪土，宁愿蜗居一隅，静等死亡。

这次见到了儿子，他有久别重逢的喜悦，更多的是庆幸，庆幸再次见到儿子，自己不再是个一无是处的穷苦父亲。

现在的他，可以给儿子好的生活，那次见面，沈耀初带了几幅自己落了款的画作给儿子，问他需要什么吗，他这次没带多少钱，如果需要他可以先跟朋友借钱去买。

与儿子重逢后的沈耀初，开始有了奋斗的意志，他要补偿儿子，在自己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他要给儿子留些值钱的可以傍身的东西。

可是，这时的他，心有余而力不足……

1990年，睽违42年，沈耀初终于落叶归根，他着手筹建自己的美术馆，此时的他已经是肺癌晚期。

夏天刚回家，他就倒在了10月，享年83岁。

临终前，沈耀初不舍，非常不舍，他遗憾地说：

“我这辈子就做了画画一件事，从来没想到我的画也能卖钱，可惜我这一生与富贵无缘，我欠你们母子很多，我怎么办啊……”

下面是沈耀初作品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