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静,听过她名字的人比起琼瑶要少得多,可总有人忍不住和她放在一起比,毕竟她们确实是至亲,一脉相承又南辕北辙。袁静是琼瑶的小姨,从小被称“行规”、“行庄”,江苏武进老袁家的姑娘,父亲是袁励衡,民国银行家,做大事的那种。1920年代的北平,上流人家女孩子按理吉服华裙、琴棋书画、准备嫁个好男人,袁静偏不。6岁进私塾,10岁啃完《红楼梦》《水浒》《西游记》,一本也没拉下,口味够野。家里本打算送她去巴黎留学,袁静却觉得革命才有意思,她不去。

中学毕业那阵风呼啦一下,她入了团,加入地下党,4月北平街头“五一”游行,天寒地冻她站最前,能打听到的消息都不愿错过,只是当时不少人都怀疑姑娘家能做什么,实际上她后来证明了谁才是真女汉子。天津地下组织安排她做妇女部部长,这年她才十七,说个不好听的,许多同龄人在为找一只好看的发卡发愁,她脑子里想的是秘密联络、暗号、策反。不觉得累吗?恐怕很难一口回答。

赵梅生,袁静第一个丈夫,也是党内同志,北大毕业的山西人,当年参加革命,风风火火。两个人刚结婚时常常分头行动,党让去哪儿就去哪儿,1932年跑去张家口,进了冯玉祥抗日同盟军,赵管教导团,袁静也编在部里,这种夫妻配合现在少见。再后来察北多伦拿回来没多久,组织又让回北平,忙乱得没人顾得上私事。或许那时他们觉得日子快得和梦一样,没有安全感。所谓的幸福婚姻,在那种动荡的时代,随时能被打断。

1934年某天,袁静上街买早点,被叛徒盯上,夫妻俩一齐进了牢房,死罪没有但活罪肯定得受,耳光、棍子、威逼、利诱样样来。袁静和赵梅生挺住了,之后靠家里掏重金保释才出来。家底终究是有用的,普通人早没命。可再顽强的人也有极限,夫妻经年奔波,加上1943年赵梅生无端被怀疑、排挤,一场重病把他拖走了,人走的那天才38岁,袁静如雷轰顶,只不过眼泪流不出来。

赵梅生去世,袁静转过身,继续革命。1944年写下秧歌剧《减租》,几乎成了解放区的流行曲。回头看,她的作品虽然不算文采飞扬,凭的就是那口气。与其说情感细腻,不如说力道足。她又辗转到延安,教书、写剧本,《刘巧儿告状》就那时候来的。灵感得自“马锡五审判法”,本来写是《封巧儿》,后来想改名,未必真为了押韵,单是那“巧儿”俏皮劲,普通女主少有。

新凤霞主演评剧《刘巧儿》,再被拍成电影火遍全国。袁静始终没多说,这只是取材于现实,根本没想过会这样红,这和许多作者写的时候不自知红火如出一辙。她还和孔厥合作,中篇、歌剧、小说三个状态并存。外界眼里,孔厥比袁静安静,其实不然,他也有故事。

孔厥,苏州人,学历不低,抗战爆发混进编辑部,后来去延安,一样投身大潮。1940年代后半,两人合作密切,秦兆阳原本也写一起,但没熬通关,退了。合作出名的长篇小说《新儿女英雄传》,有白洋淀的土地气息,也有女主马淑芳原型的韧劲。很难说这是不是袁静最满意的作品,反正郭沫若、谢觉哉都写序,人民日报连载,那些年畅销数百万,翻本、译本满天下。看起来顺风顺水?

她是琼瑶的小姨,也是著名作家,前夫曾在颐和园投湖身亡

电影拍出以后,袁静和孔厥结婚,携手并肩才叫如鱼得水。但其实50年代末孔厥开始事故连连。作风问题,和女青年牵扯不断,被判刑五年,作协开除,真的,文人一旦失势就没地方写字。袁静离婚,孔厥落魄,稿费和生活都难以为继。写信求人,能去哪儿?没人愿意接收他。他和北大毕业生安秀风再婚,有了儿子,一家三口过得不容易。他母亲和他们住一起,倒也团聚,可总有点说不出的寂寥。1966年昆明湖那一跳,书上都写得轻描淡写,实际上他在死前给很多人写了信,没人理会过问。

袁静没回头,调去天津作家协会。1957年,遇到娄凝先。娄凝先和她一样,革命老前辈,山头出身,早年坐牢、绝食,豁得出去。后来南开大学副校长,天津副市长,风光无限。其实他们都不再年轻,经历了世事,知晓人情冷暖。举家合影照片中,他们站在和平区烟台道老宅前,那个年代的家庭合影,看似温馨内里藏着许多不易。

1966年以后,没别人家的体面。娄凝先不肯作伪证,成分便成了问题分子,年轻学生用鞋底抽他的脸,一下、两下、三下,脸成紫肿色。1970年下放农村,一个人喂猪,三个人的活硬扛。信写了很多封,袁静不能做什么,只能写信安慰鼓励,日常全凭熬。

到1978年娄凝先“返岗”,可68岁的人又能做成什么?这期间,袁静自顾自写书。儿童小说《小黑马的故事》获奖了,还编了评剧也好,画了画也好,其实都不能比当初革命戏剧的那种轰烈,不过能活着,能写点字,就是幸运。

1984年11月,娄凝先病逝,北京安静地多了一个孤独的女人。袁静没死心,晚年在天津河西区独居四室一厅,七十多岁骑摩托,附近邻居都说袁老太太精神闪亮。喜欢画画,国画螃蟹在报纸发表,被人夸过。其实这样夸怕也未必能入到她心里。袁静活得确实很实在,哪怕女儿娄向丽出版了上百万字作品,似乎也没有故作姿态地去“母以子贵”。外孙辈琼瑶红遍亚洲,她反倒在老家闭门不出,身边没几个人知道她写过什么。

袁静85岁那年,静静地在天津过世。有时候人们说她坎坷,其实哪有人不坎坷。她三段婚姻,两个孩子,各自有各自的路。有人觉得她倔,有人觉得她隐忍,其实更多人记住的,还是那个扎进革命戏剧、押着民生写作的坚韧“小姨”。不同于琼瑶的风花雪月,袁静笔下是土地,是苦难,是审判桌前一个小女人的竭力呐喊,都拼命活着,方式却相差天壤。

有时候,这样的人生,看似多灾多难,其实未必不自在。换个角度,谁又能说她不幸福?

毕竟,人活着,总是要留下点自己的痕迹——有的深,有的淡,都是风吹雨打后的样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