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州西街之行


索廷强


早晨在傥滨公园打乒乓,快到八点的时候,看到许多球友都去社区吃早餐,我也跟了过去。想不到的是,吃早餐的市民会有这么多。社区外面的几张桌子上,已经坐满了人,透过窗户,社区里面的几个房间里,人也坐满了。没有吃到早餐的,正在排着长队。队伍从社区里面一直延伸到了外面的马路上。而且,还有更多的老头老太婆正在加入到这个长长的队伍中来。

还是算了吧。

从傥滨公园过来,穿过一条无名大街,右拐,在陈记热面皮店吃了热面皮和菜豆腐。本来想着就此回去的,却犹豫起来。现在还早,回去干什么。不如向着相反方向,向南,向东,看看三四十年前曾经熟悉的那些地方,现在还在不在。

三四十年前,由于上学和去外地工作,对洋县城最熟悉的地方,就是汉运司。有时,买不到合适的车票,就把乘车前的多余时间消磨在汉运司附近的大街上。离汉运司最近的大街就是小西街、西街和南大街。所以,曾经那些年,我在南大街的店铺里买过皮鞋,在小西街的商铺里给妻子买过衣服。西街有个新华书店,每次进城,买不买书,都要去新华书店里转一圈。以至于后来的相当长时间里,我对洋县城的记忆,就只有这些地方。

天暗着,看了天气预报,有小雨。打开高德地图,发现自己正在西环路。沿西环路向南,到了那个像是圆形却不是圆形的环岛时,我又一次犹豫起来。向东有两条街道,一条大街,一条小街。经过思考,觉得那条小街就是过去的西街。确实是。当我站在西街的街口时,仿佛回到了曾经的过去。

只是,原来繁华的街道上,那些拥挤的人流没有了。四十多年过去了,那些人都老了,死了,走了,消失了,只留下这空荡荡的街道。四十多年过去了,所有的街道都变宽、变大,街道两边的瓦房变成了高楼大厦,甚至连许多农田都变成了宽阔的街道和高楼大厦,只有这西街的街道没有变。其实,在我眼里,这里的街道还是有变化的,街道变得更加窄小,街道两边的瓦房变得更加低矮了。我合理怀疑,我这是老了,视觉出了问题,才把四十年前宽阔高大的东西看得低矮窄小了。

街道上还是有人的,人都在眼睛看不到的地方。街道上也有车,车都停在那里没有动。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整条街道上,只有我在动。这情形有点诡异,有点反常,得谨慎前行。我轻手轻脚,犹如行走在梦中。我感觉自己脚下踩着的路面,就是几十年前的水泥路和水泥板。我的耳边,仿佛回响着两边店铺里的叫卖声。我走的很慢,像是穿行在摩肩接踵的人流里。嗯,这是幻觉,是记忆里的影像在这个瞬间的回放。我从梦幻中醒来。我看到一个老太婆,她蹲在地上。她在捡拾什么东西。等我走近,老太婆就站了起来。地面上什么也没有。

老太婆还穿着四十年前那种旧式衣服,算不上破烂,也不新鲜干净。她的样子不像是活在2025年的人,而是一个活在四十年前的古人。她在看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我。好像我是穿越来的天外来客,好像我是稀世珍宝。好像,这是一个荒岛,现在来了一个新人,觉得特别新奇,要把我一眼一眼看个够。我被她的目光逼住,有点尴尬,有点不知所措。我躲开她的目光,逃也似的走了。

在几乎所有大门都关闭的街道上,终于看到一扇打开的门,门口坐着一个文雅的中年人。他在看书。他坐在一把竹椅上看书。他看的不是手机,是一本纸质书。他像一个文雅的书生一样坐在一把竹椅上看书。这画面很是阳光温暖,让我忘记这是一个阴暗的天气,忘记这是一条冷冷清清的街道。不过,他不像那个老太婆,他有点冷漠。他没有听到我的脚步声。他没有看到我。他没有看我。他一直看着手里那本书。我很想问问他,看得是什么书。但我还是忍住了。我怎么能打扰一个沉浸在书页之中的书虫呢。

​索廷强:洋州西街之行

就在我展开想象,幻想他看的到底是什么书的时候,无意间瞥了一眼那扇打开的门。门内有点昏暗,什么也看不清楚,但我能够确定,这是一个算命先生的摊位。这个文雅的中年人,并不是我想象中文人高士,而是一个算命先生。他看的书,应该是易经八卦之类的算命书,是天书,而不是我想象的那些书籍。

从西向东,西街靠西的部分就是一个稍微弯曲缓慢的山坡。快到坡顶的时候,发现一个老太婆站在门口。她在房檐下摘着什么。等我走近,她进了屋里。但我知道她摘了什么东西。房檐下爬着一株金银花,她摘了上面的金银花。这是一株古老的金银花,除过门和窗户,整个房檐下面都被这株金银花爬成了一面金银花墙。这花墙没有修剪过,除过外面一层绿色的叶子外,里面黄色的叶子和枯死的灰色叶子都在。这个样子像是说,花墙内是一个古老神秘的建筑,神秘建筑里,居住着古怪神秘的人物。

有一条窄小的小巷,里面弯曲,看不到尽头。又有一条小巷,里面停着一辆电动车。开门的多了起来,但大都是算命的摊位。一个修理铺,里面挂满了各种生锈或者没有生锈的金属材料,这些金属材料组成的画面像是末日电影里的某个场景。一个缝纫铺里站着两个中年妇女,她们表情严肃地谈论着什么,她们谈论的东西肯定和缝纫无关。诊所里有人,不知道是医生还是病人。茶馆的门关着。旅社的门也关着。这些关着的门,不是今天才关上的,那一天会打开,谁也不知道。

一个古老气派的建筑,楼门上写着:洋县城隍庙。

本来已经走过了,想想,洋县城隍庙,这么特别的名字,还是折返了回来。

城隍庙里有什么,得去看一眼。

洋县城隍庙的破烂庙门,大开着。估计这庙门在最近这些年里,从来没有关上过。不关庙门,外面的神神鬼鬼和里面的神神鬼鬼是不是就方便交流。进了庙门,庙门两边是一堆建筑垃圾和另一堆建筑垃圾,紧接着是一堆沙和另一堆沙,然后是红砖,是摩托车和汽车。再下来,是一棵大树和大树下面的垃圾。大树看了半天,用洋县话说,认不得。我认不得大树,大树也认不得我。大树后面有一些已经垮塌和快要垮塌的老房子。估计这些老房子是属于城隍庙的。周围其它的房子,基本上都是楼房,是私人修建的小洋楼。私人修建的小洋楼,把洋县城隍庙包围的结结实实。

在我研究那棵大树,想和大树认识一下的时候,一个男人从我左手的一座房子里出来了。他站在门口盯着我看。他不放心我。他在猜测,我是谁,站在那颗树下,左看右看,到底想干什么。我不是一个坏人,却让别人担心了。这不应该,还是离开吧。反正,洋县城隍庙里有什么,洋县城隍庙里都发生过哪些故事,我就这样站在这里,想破头,也想不出什么。

庙里什么也没有的城隍庙,算什么城隍庙。来了一趟城隍庙,什么也没有看到,到底算不算来过。从城隍庙里出来,看着门口的那幅对联(阴槽地府古往今来饶过谁,阳世三间积善作恶皆由你),心有不甘地想了一会儿,突然就释怀了。有庙没庙不重要,庙里有啥没啥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心里有啥,我心里有啥,你心里没啥,我心里没啥。

洋县城隍庙的门牌号是西街91号,城隍庙对面,是西街84号,叫红卫旅社。城隍庙的大门离街道远一点,红卫旅社的大门离街道近一点。不知道红卫旅社命名之前叫做什么,反正,旅社和城隍庙做邻居,旅客想要拜神弄鬼肯定方便一些。进而又想,神神鬼鬼的城隍庙和人来人往的旅社放在一起,是不是有某种说法,或者某种讲究。不过,看着旅社门口那个样子,现在的红卫旅社,里面应该不会有旅客。楼门上那几个大字,只是表明这里曾经是个旅社而已。

看到了更多已经开门的店铺。这些店铺不卖日用品。这些店铺卖寿衣、冰棺、花圈、香蜡、鞭炮和纸钱,中间还夹杂着测字、算命、起名、改名的店铺。这里做的,全是和人的生死命运相关的生意。这样阴沉的天气,走在寿衣花圈装饰的街道中间,感觉周围很玄妙。在这种玄妙的感觉里,走路的脚步就有点漂浮,好像自己已经寿命无几,正在赶去阴槽地府的路上。

终于看到一个卖小吃的食堂。终于走到西街和南大街相交处。这里有了人,虽然人还是不多,但有了人说话的声音。这里有了车,虽然只是电动车,总算有车来往。这里虽然还有卖寿衣、冰棺、花圈和算命测字的,但也有卖百货和衣服鞋袜的。这里的街道更宽更干净。这里的楼房更高更气派。这里的人,感觉更有阳气。这时,感觉又活过来了。感觉自己从阴槽地府走了一圈,现在回来了。

早晨九点钟,在零星小雨中,看到了新华书店的大楼。大楼外面的大门还没有打开,不知道里面是否还有书卖。站在新华书店外面的街道上,看向东方,那里是车流滚滚,那里是一条宽阔的新街道,那里是一个新世界。从高德地图上看,那条宽阔的街道叫唐塔路。我不是唐僧,不是去西天取经,而是在洋洲西街闲逛。现在,我的西街之行,算是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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