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满椒溪


索廷强


路面潮湿且有积水,但没有下雨。雨,应该在黎明之前就停了。停了的,还有路上的车辆和行人。每天的这个时候,路上应该有车辆行驶,还有行人走动,最少,那些晨跑者应该正在路上,但是,今天没有。这情形像是说,这连绵的秋雨已经把这个世界下死了,一切事物都处于死寂状态。

就在心生悲凉,感慨万千之时,突然想起,这是假期。除过下下停停,停停下下,永远不会真正停止的秋雨外,所有人都在休假。

空气潮湿沉闷。路面上的落叶,全都紧紧地粘贴在湿润的地面上。它们应该是被黎明前的那一阵暴雨击落的。终于看到一个活动的物体,那是远处一个分不清男女的橘黄色环卫工人。越过路边湿淋淋的花园向外看,河边的栏杆上没有悬挂垂钓者。是黎明前的暴雨赶走了那些痴迷的垂钓者,还是政府管理严格,那些垂钓者不敢露面。终于,看到了一个人,他从“熊猫小镇”那块石头下面跑过。这是早晨出门后看清的第一个人。他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短袖短裤,橘黄色的运动跑鞋。他是一个潮湿的人,已经全身湿透。浸湿他的,虽然不是黎明前的那一阵暴雨,但你不能否认,他身体里冒出的这些汗水,肯定和这连绵的秋雨有关。

我看看他,我不认识他。他看看我,也不认识我。

站在东岳殿大桥上,看脚下的椒溪河。桥在雾中,河在雾中,河水也在雾中。如果不是眼前的水泥栏杆,不是脚下积着雨水的水泥地面,还以为自己站在天河之上。桥下的椒溪河,不是天河,椒溪河水也不是天河之水,但我看到的水,大部分来自秋雨,来自天上。

河水很大,但不黄,也不混浊。雨,已经下了一个多月,秦岭已经被天上之水浸泡了一个多月,山和石,植物和动物,所有的有机物和无机物,全都被天上之水浸泡过滤了一个多月,那些腐朽混浊的东西,那些轻浮易逝的东西,早就被天上之水冲走,流到了下游的大江大河里。现在的椒溪河里,就只有这天上之水。一河清水。清水之下,是一河雪白的石头。

这些天上之水并不安分。它们并没有因为来自天上而温文尔雅轻声细语,相反,它们剧烈摩擦,一浪一浪地争斗,并且会像野兽一般,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它们在争夺什么,还是在抱怨什么。它们从天上落到凡间,成了凡物,却不能像凡物那样安分守己。它们不如河里的石头,不如河边的水草树木这些凡间之物安静沉稳。对了,它们最终将会进入下游的水库。当它们进入那个叫做三河口的水库之后,就会承认自己凡俗的命运,就会安静下来。

​索廷强:秋雨满椒溪

为了抵抗河水的咆哮声,我调大了耳机的音量。耳机音量的调节是有限的。只有离开那里,离开狂暴热闹的地方,才能让耳机的音量变大。为什么要戴一个耳机。耳机里有音乐。我耳机里的音乐,可能是天外之音,也可能是一个盔甲,可以保护自己免受外界某些莫须有的伤害。

到了高铁站,天还没有大亮。除过高铁站门口那些常亮的霓虹灯外,一切都在沉睡。好像这秋雨是黑色的,只要下雨,只要有下雨的迹象,天就是黑的,就不会完全敞亮。终于,在我穿过高铁站下面的桥洞时,一个人从马路对面跑过。一辆车从我身后开了过去。过了桥洞,好像有细雨落下,但仔细感受,却又像是空气里漂浮着的水汽。在这阴雨连绵的秋天里,空中的雨和水和雾,辨别困难。

几个月没来这里,这里已经不是这里了。新修的楼房已经完工,外面进行了美化。看路边的广告牌,知道新楼正在进行售卖。那座波浪形的步行桥已经修好了。这得走走,跨过去。没有别人,只有我,只有桥,只有空中飘着的小雨。还有大理石阶梯,大理石栏杆,大理石铺成的桥面。还有桥下咆哮的河水。当然,水雾是不能缺少的。弥漫在河面不断升腾的水雾好像在说,你看,这就是秋天,这就是成熟的秋天,河水已经沸腾了,这沸腾的河水已经把这个季节的所有东西都煮熟了。

看到了那块冒着热气的石头了。二十几年前,我们曾经坐在那块石头上戏弄过水里的月亮。另一块更大的石头已经不存在了,二十几年前,那块石头周围是一个沙滩,我们曾经在那个沙滩上捡过小贝壳。那块更大的石头去了哪里。它不是被沸腾的河水溶化了,也不是被河水冲走了。它被火药炸开,被人移动到桥下,成了桥墩的一部分。

过了桥,本来从桥西返回的,想着想着,心思发生了变化。还是返回桥东吧。虽然天气阴暗,但这不是阴间,没有谁能限制我的行动。这也不是奈何桥,站在上面,来来回回都是可以的。

在污水处理厂外面,终于看到了一个垂钓者把自己悬挂在河边的栏杆上。鱼竿、红色的桶、绿色的雨衣、黑色的雨鞋和一个模糊不清的背影。在水田沟口,另一个垂钓者正在涉险跨过两条河水(水田沟流出的溪水和椒溪河水)的交汇处。他光着脚,长裤已经卷到了大腿根处。我站在路上,看他歪歪扭扭地跨过那段急流,来到下面的沙滩。我突然想到,这秋天的河水,好像冒着热气,好像很热很温暖,可本质上,这河水应该是很冷的。这个垂钓者如此这般,是会被这冰冷的河水冻僵,还是被这沸腾的河水煮熟。

路边有腐朽的苞谷杆,它们耸立在潮湿的地里。已经发黑的苞谷棒子还在苞谷杆上。这苞谷显然没有收获过。(今年的苞谷没有果实,所以没有收获。)苞谷杆的高度也比正常年份苞谷杆矮一头。整个苞谷地在雨水的浸泡下,阴冷、猥琐、衰败的样子,显得很不正常。从气候角度来说,整个2025年都是不正常的。气候不正常,依靠气候生长的苞谷不正常,也是正常的。

雨大了。我拉起卫衣的帽子。

变大的雨点打在腐朽的苞谷杆上,几乎没有声音。变大的雨点打在旁边的黄豆地里,也没有声音。黄豆地里的豆叶,还是绿色的。四周的山上,树叶也都是绿色的。本来应该发黄的树叶,本来应该变黄的黄豆叶,却没有变黄,这不正常。但再想想,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它们一直浸泡在秋雨中,它们仍然保持着原来的绿色,又是正常的。

卫衣是防水的,但秋雨还是通过我的眼睛、耳朵和我的呼吸,把我湿透了。如果这雨就这么一直下下去,穿上任何防水服,都是没有用的。当雨水把秦岭湿透,把椒溪河灌满,我们这些生在椒溪河畔,长在秦岭之巅的生物,如果还没有湿透,就是不正常的。

2025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