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张謇,还是在淮安上中学时的历史教科书上。大学毕业之后,来到南通从事教育工作,也让我逐渐对张謇研究有了兴致,开始查找并研读关于张謇的史料专著,这让张謇的形象变得生动、立体起来。
▲ 中学历史教科书上关于张謇的介绍
一次,看到章开沅先生著《张謇传》中有一句话,“这年夏天(1874年),张謇随孙云锦到淮安查堪渔滨河积压诉案。”[1]8后在《啬翁自订年谱》中也查到“甲戌年五月,随孙先生堪淮安渔滨河积诉案,因得冯氏、丁氏说淮河利病书。”[2]994原来张謇去过淮安啊,那时22岁的张謇就开始研究淮河了。作为淮安人,为这一发现感到欣喜若狂。因为我家乡小镇就在淮河河畔,境内就有一条渔滨河穿镇而过,且乡镇府就在渔滨村。经查阅文献资料,张謇曾十余次来(路)过淮安,时间累计3个月,可谓渊源颇丰。这就是阅读史料带给人的激动之处,看似冷冰冰的文字记载,在一个多世纪后与一位朴实的读者产生了情感共鸣!
淮安,蕴含着“淮水安澜”之意,这是一座因水而盛的城市。京杭大运河穿城而过, 与淮河交汇于城东(淮安区境内),境内还有盐河、里运河、沂沭泗水系、苏北灌溉总渠、淮河入海水道、淮河入江水道、洪泽湖、白马湖等河流和大型湖泊,可谓水网密布、纵横交错,形成“八河汇聚、五湖镶嵌、百库星列”的体系,因此淮安也有“运河之都”美誉。明清时期,漕运总督、河道总督均驻节淮安,素有“天下九督,独占其二”之说,淮安占水陆之要冲, 江南的赋税、钱粮由此而上, 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其历史地位不言而喻。这里孕育了开国总理周恩来、兵仙韩信、西游记作者吴承恩、汉大家枚乘、建安七子陈琳、抗倭状元沈坤、爱国将领关天培、医学家吴鞠通、画家边寿民、历史学家季镇淮……攘括了政治、军事、文学、医学、史学等多个领域, 可谓群星汇聚、星河璀璨,也获得了“襟吴带楚客多游,壮丽东南第一州”的盛赞。
张謇第1次来淮安是在同治十三年(1874年)5月19日,“与海师登岸,于茶棚小憩,询渔滨河道。”[4]25这里的海师便是孙云锦,字海岑,籍贯安徽桐城,因而张謇称其海师,孙师,桐城。孙云锦原是通州知州,将张謇从困扰多年的如皋“冒籍案”中拯救出来,并对张謇多有照顾,是张謇入吴长庆幕的介绍人,由此与袁世凯结识。此外,孙云锦在光绪六年至十年(1880-1884)署淮安府,遂补授。张謇评价“公(指孙云锦)在淮安,大修城垣……又复奎文书院,浚文渠河,修府志,平政理讼,如在通州时。”[5]2211894年,张謇中状元后,感叹“余感母与赵、孙二先生之不及见……不觉大哭。”[2]1009这里赵指的是原海门厅训导赵菊泉,孙便是孙云锦,而孙师已于两年前离世,无法分享到张謇夺魁的喜悦,可见平日二人情感之深。
在1874年的夏天,张謇在淮安一月有余,并在这里度过了22岁的生日。期间,除办公外,淮安境内的名胜古迹多留有其足迹。访二帝祠、秋水蒹葭馆、鲍烈女祠;游荷花荡、至鉴湖草堂、文通塔;访龙光阁、准提庵;往河下访韩台(韩信)、南昌亭、枚里(枚乘枚皋);往雷祖行宫、奎文书院眺望;去湾水阁、御诗亭消暑。因值盛夏,张謇对荷花荡情有独钟,数次前往纳凉避暑,叶碧无穷、花红别样,水中塔影桥影,树阴笛声橹声。[4]26还以钱购莲花四五朵,可以看出是爱莲之人,留有诗《荷花娇欲语》。
▲淮安文通塔
在淮期间,张謇依旧保持学习的习惯。读文,写字,看书,默文,是其日记中的高频词,几乎每天都有。这段时间他主要看《晋书》和《复淮水道说》。这次行程虽不是治淮河,但却已经对淮河产生了兴趣。有意思的是,在同治十三年(1874年)6月3日晚,张謇夜观彗星,光虽较淡,而长芒直逼斗垣[4]29。经查证为科嘉彗星,为彗星的观测记录留下宝贵的资料。此次在淮期间,张謇留下了《从孙观察公奉差淮安纪行十六首》,既有赞美风景的“最爱蒹葭秋水馆,晚风月上听渔歌”,也有触景生情的“何因汉献误山阳,枚里同看蔓草荒。”[7]28
第2次来淮安是6年后的光绪六年(1880年4月6日—7日),此时张謇在淮军吴长庆府中做幕僚,正值吴长庆授浙江提督,奉命入京觐见,张謇随行,同行者亦诸多好友。因这次是路过淮安,只在境内两天。第一天至清江(今淮安市清江浦区),栗大王庙看龙神(图5)。这里栗大王指的是清道光年间治理黄河的专家栗毓美,后人拜其为“河神”,为其立庙供奉,因淮安地处水陆要冲,所以也为其立庙,祈求风调雨顺、淮水安澜。第二天未刻(下午一点至三点)出发,至王家营(今淮安市淮阴区境内)。这次虽然赶路匆忙,且车行硌碌如箕簸糠,张謇依旧兴致不减,与同行好友在栗大王庙看龙神,感受北上旅途中短暂的欢愉,晚上与友人饮酒,在淮期间亦有好友邱履平来访,互聊诗文。就在前一年(1879年)的三月,曾为好友履平送别,留下《送履平之淮安》诗一首[4]29。在履平逝世后,张謇等好友将其遗作编为《归来轩集》,收有《淮阴题壁》等数篇关于淮安的诗句。此次北京之行的回程,张謇等人从天津取海道回南通,因而并未路过淮安。
▲淮安栗大王庙
张謇第3次来淮安是光绪十年(1884年)10月8日,留10天,有诗《淮水》和《书乍所感明月》两首。这次是来探望孙师(孙云锦),二人见面,剧喜。[4]210此时孙云锦是淮安知府,前不久因工作劳累,入秋后积劳成疾,因此张謇特赶到淮安看望他,照顾起居。张謇还购买了《皇甫碑》《道德经》《元妙观碑》《书谱》等书,爱书可见一斑。孙师亦以《淮安府志》《邳州志》《颐志斋丛书》相赠。
临别之际,孙师意诚勤挚哉,赠百金,并与张謇约定明年带孙仲平(孙师次子)一起到顺天参加乡试。因孙师明年将移官江宁,子弟照例回避,不能在江宁乡试。张謇具有“优贡”身份,且顺天乡试录取名额较多,因此张謇选择北上参加顺天乡试,而不是江宁的乡试[8]。就在第二年1885年的顺天会试中,张謇夺得北榜第二名,俗称“南元”,自此有了举人身份。
第4次来淮安是光绪十三年(1887年)十一月二十五日,[4]267只留1天。因孙云锦当年任开封知府,五月邀张謇一同由安徽取道前往。在该年的八月,黄河决口,张謇每日奔波于抗灾一线,目睹“有据树巅呼而无舟往渡者,有数家奔避高阜露处于惊涛骇浪之中者”“盖河流横溢所及,水则渟潴已清,灾民渐众”之惨状,不忍侧目。部分官员缩首畏事、目光短浅、贪墨工款、遇事昏聩,张謇对此甚是愤怒,一度认为黄河决口是人祸大于天灾。[9]从开封回南通路中,张謇与好友东甫(孙师长子)相伴,十一月十六日出发,一路风尘仆仆,到清江浦(今淮安市清江浦区)已是十一月二十五日。
这一天,张謇其实挺忙的,又是写信,又是收信,还要会友人。而预计在淮安碰面的眉孙(何嗣焜,常州武进人),却没见到面,在这个月的十二日张謇曾记载“知眉孙以五日抵清江浦(今淮安市清江浦区)”,后才得知“眉孙以初九日起行赴汴(开封)”。第二天继续赶路,过江时遇到风雪,直至十二月三日到家。
第5次来淮安也是路过,是应邀北上去连云港赣榆修县志,在光绪十四年(1888年)三月十五日到淮安,十六日到清江浦(今淮安市清江浦区),共两天。路上的这几日一直下雨,导致行程受阻,留下《清河至赣榆道中十首》。在抵达淮安的前一日,在宝应看到淮水救灾,指出“淮河水涨流急河泛,方修筑残堤,其取土多在坦坡,是又一河南工程也”,[4]272讥讽去年在开封决堤之人祸。可以看出,张謇沿路一直关注淮水。在淮安这两天,张謇与好友沅溪见面,并借钱10枚。
第6次来淮安是两个月后的光绪十四年(1888年)五月十五日,张謇由赣榆回南通,路过淮安,仅停留一天。日记中记载“早抵官庄,易车,至清河(今淮安市清江浦区),顾舟。雨。还沅浠十元……”[4]275这10元是三月份由南通去赣榆修县志的路中,在淮安与沅溪贷番钱10枚。
第7次来淮安是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的三月九日至三月十三日,停留5天,宿铜圆局(原为海州运判于少湘宅)。这次主要是去宿迁玻璃厂勘址和勘察徐州贾汪煤矿。就在到达淮安前的两天,张謇闻常州李生思贻有事,欲用方丈石管导淮乱黄,而入北运河。认为其说短于思绪,其人颇不安详。[4]604可见多年来张謇一直将“治水”放在心头,未曾懈怠。张謇还提出“士大夫不讲实业,弊从至是也”,表明张謇对实业救国的认识更进了一步,反对不切实际的空谈。在淮期间,张謇会见好友陈荇香、施扑斋、于宝铨等人,与江淮巡抚商讨请立淮属师范学校(今淮阴师范学院前身)。另外,对河督署的清晏园赞誉有加,西偏一园,池大三四亩,有老树杂花,水中有亭,有宴客之所,颇饶水木清远之趣。
第10次来淮安是宣统元年(1909年)(闰二月),共22天。[4]770-771主要视察江苏北线路工,住慈云寺(淮安市清江浦区境内),就在运河河畔(图6),后将此设为事务所。此次在淮期间,公务繁忙。可以说,张謇正以“实业救国”的思想来实现自己的主张,不再对清政府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认为自己能做到的事情必须做到完美。就以此次来淮为例,亲自察路,至西坝看路,至杨庄看路,至圩北看路……可谓亲力亲为、殚精竭虑。
▲慈云寺风光
最后一次来淮安是民国三年(1914年)与荷兰工程师贝龙猛同勘淮河,自四月三日从南通唐闸出发,至五月三日回南通天生港,历时一月。期间,在淮安十一天,占勘探淮河时间的三分之一。[4]769-771此时,张謇身负全国水利局总裁的使命,期待此次堪河收集数据,为自己的治河主张提供科学的依据,似乎自己多年来的奔走终要成为现实,此时,张謇已是年六十的花甲老人。渡灌口、过燕尾港,至陈家港;过响水口,勘惠济闸;至刘老涧,堪亨济闸;察高良涧,至老子山,泊花园嘴……多日来,这位花甲老人的身影始终在淮河沿线忙碌着,他的心情一定是激动的,幻想着经过治理后,淮河不再泛滥,百姓不再流离失所,两岸终成鱼米之乡。
1926年的夏天,张謇带着诸多未完成的心愿离开了,包括他奔走多年的“导淮”构想。从1874年随孙师至淮安开始研究淮河算起,至今已有半个世纪之久。期间,关于治淮论著多如牛毛,如《条议疏浚全国水利呈》《江淮水利施工计划书》《导淮计划宣言书》《请速治淮疏》《复淮浚河标本兼治议》……,在与人讯电中,亦多有导淮论述;也曾历任全国水利局总裁、导淮督办、运河工程局督办等职,实行过以工代赈、民间募股、政府融资、办水利学校,任用外国工程师,甚至不惜与“洋人”借高利贷,[11]但受时代的限制,终究没能完成这一民生工程。
此后,淮河依旧几多泛滥。在1938年,黄河花园口再次被人为决堤,咆哮的黄河水如猛兽一般直泻而下,如入无人之境。豫、皖北、苏北三省顿时泽国千里,浮尸不知几凡,瘟疫、饥荒轮番肆虐,人间惨剧再一次上演。“水患”何时休矣,成了当时受难者的奢望。或许他们只是生错了时代。

1950年,淮河成为新中国第一条全面系统治理的河流。1951年,在毛泽东主席“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的指示下,国家一声号令,百万河工风餐露宿,筚路蓝缕,开道挖渠,疏浚河道,在1952年春让淮河有了自己的入海水道——全长168公里的苏北灌溉总渠,前后仅用时半年。张謇心心心念念几十年的“导淮”,在共和国成立的初期便完成,而那个时候国家百废待兴,而且正进行着抗美援朝,却依然不忘水利民生工程,这何尝不是张謇“大生”二字的初衷——天地之大德曰生。淮河的系统治理工程一直延续至今,淮河入海水道二期工程正如火如荼进行!
依然记得小时候陪父亲去挑河工的场景,枯水期的河道密密麻麻全是人,大人们挥动铁锹,热火朝天,“治理水患”成为那个时代的最强音,也是江淮人民心底最朴素的期盼。
现今,我的工作单位与张謇创办的南通博物苑,仅一河之隔,如同扁担的两头,一头是衣食所在,一头是情感所系。而南通与淮安,亦如斯!
[1]章开沅.张謇传[M].北京: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2000.
[2]李明勋,尤世玮.张謇全集(第8册)[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2.
[3]钟士和.淮安市志[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9-58.
[4]李明勋,尤世玮.张謇日记[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7.
[5]李明勋,尤世玮.张謇全集(第6册)[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2:221.
[6]朱东润.朱东润自传[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9:100-101.
[7]李明勋,尤世玮.张謇全集(第7册)[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2.
[8]张裕伟.张謇1885年参加顺天乡试的原因辨证[J].张謇研究年刊(2019).
[9]卢勇,王思明. 张謇水利思想及其实践试探 [J]. 农业考古, 2007, (04): 166-171.
[10]李明勋,尤世玮.张謇全集(第4册)[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2:111.
孙德明,1992年出生,男,江苏淮安人,现为南通市田家炳初级中学体育教师。
印文:江海文化 篆刻:罗荣
广陵书社南通编辑出版中心启事
有古籍整理、文献影印、学术研究、新修志书、文史读物等书籍出版需求的学者、同道可与南通市江海文化研究会联系。
南通市文峰路 5 号(南通市个簃艺术馆门进入)
联系人:
陈女士,电话 85512323
李女士,手机13615232883
#artContent h1{font-size:16px;font-weight: 400;}#artContent p img{float:none !important;}#artContent table{width:100% !importa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