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总有那么几个时刻,会跌入前所未见的低谷。当此之时,天昏地暗,万念俱灰,仿佛世界都遗弃了你。一千多年前的苏轼也曾面临这般绝境。因“乌台诗案”,他从天堂跌入地狱,被贬至荒凉的黄州。正是在这片人生的冬天里,他写下了千古奇文《前赤壁赋》。
苏轼,世人爱称他苏东坡,是北宋文坛最耀眼的星辰。他是百年难遇的天才,诗词文赋、书法绘画,无一不精,年纪轻轻便名满天下,深得皇帝赏识。若依此轨迹,本该是治国安邦、名垂青史的一代贤臣。然而,命运却跟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因不苟同王安石变法,加之其文采过于出众,招致小人嫉恨,一场“乌台诗案”的文字狱将他彻底打入深渊。他被捕入狱,百般折磨,险些丧命,最终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一个毫无实权的闲职。
从京城重臣到偏远小吏,从万众瞩目到人人避之不及,这种落差足以压垮任何人。初到黄州,苏轼生活困窘,疾病缠身,甚至需要亲自开垦城东的一块荒地以求温饱。这块坡地,便是他“东坡居士”名号的由来。正是在这般肉体与精神的双重磨难中,苏轼开始了他对人生、对宇宙更深层次的思考。也正因这份思考,才有了那夜的赤壁之游,才有了这篇不朽的《前赤壁赋》。
文章的开篇,是极度的欢快与洒脱。“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一派宁静喜悦的画面。他们饮酒、诵诗、唱歌,享受着良辰美景。当月亮升起,“白露横江,水光接天”,苏轼更是感受到了“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的超然之乐。这仿佛是庄子笔下的逍遥游,精神挣脱了所有束缚,在天地间自由来去。
然而,一阵洞箫声打破了这份宁静。那箫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充满了悲凉的气息,引出了客人的满腹愁肠。客人是悲观的。他由眼前的赤壁,想到了当年曹操“舳舻千里,旌旗蔽空”的无上荣光。那样的一世之雄,如今又在哪里呢?什么都留不下。
进而,他反观自身,发出那句令千古失意人共鸣的慨叹:“寄蜉蝣于天地,渺浮海之一粟。”他认为,个体生命在浩瀚的宇宙和无穷的时间面前,渺小得如同一粒粟米,短暂得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因此,他哀叹生命的短促,羡慕长江的无穷无尽,最终只能将这份无法排解的悲哀,寄托于萧瑟的秋风之中。
这便是普通人在面对巨大挫折和无力感时最真实的写照。当我们失去曾经拥有的地位、财富、荣耀时,当我们面对历史长河的宏大与自身存在的渺小时,很容易陷入这种对生命短暂和个体渺小的悲哀之中。这是一种人之常情,也是走出低谷必须面对的第一道关。
面对客人的悲观,苏轼没有立刻反驳,而是先表示了理解,自己也“愀然,正襟危坐”。他承认这种痛苦的真实性。但他紧接着提出了一个足以扭转乾坤的问题:“客亦知夫水与月乎?”
苏轼这篇千古奇文,说透如何走出人生低谷,字字珠玑,建议收藏!
他开始阐述此文最核心的哲理。他说,你看这江水,日夜不停地流逝,但它从未真正消失过;你看那月亮,时而圆时而缺,但它本身最终也未曾增减。这便是苏轼提出的第一个解脱之道:学会用不同的眼光看世界。他接着说:“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这句话蕴含着深刻的智慧。如果你总盯着“变化”的那一面,那么天地万物乃至我们自身,每一瞬间都在改变,没有什么能够永恒,自然会感到不安和哀伤。但是,如果你能从“不变”的那一面去看,万物的本体、宇宙的规律,以及我们精神的本质,都是永恒存在的,那么,你我和万物便都是无穷无尽的,又有什么可羡慕、可悲伤的呢?
《易经》的核心就是一个“易”字,意为“变易”,它揭示了宇宙万物永恒变化的规律。但也正因变化是永恒的,所以这种“变化规律”本身又是“不易”的。古人说“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意思是在困境中要懂得变通,通过变化才能通达,从而长久。
苏轼正是领悟了此中真谛。他不再纠结于自身境遇从显赫到落魄的“变”,而是看到了生命本质与自然规律的“不变”。这是一种石破天惊的视角转换,它不否定变化的痛苦,但它提供了一个更高的维度来安放这种痛苦。
解决了时间与存在的焦虑,苏轼接着处理现实中“得”与“失”的难题。这也是身处逆境之人最纠结的一点。他对此的看法,同样充满了道家的超然智慧。
苏轼说:“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这句话,是他对自己前半生的总结和放下。曾经的高官厚禄、声名地位,他坦然承认,那些东西都有它们各自的主人,既然现在不属于我了,哪怕一丝一毫我也不再强求。这是一种清醒的认知,更是一种主动的割舍。只有先承认“失”,才能迎来真正的“得”。
那么,他得到了什么呢?他紧接着描绘了一幅无价的画卷:“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食。”这几句,是整篇赋的点睛之笔,也是苏轼送给所有失意者的无上解药。
功名利禄会被夺走,但江上的清风、山间的明月呢?耳朵听到便是悦耳的音乐,眼睛看到即是美丽的色彩。享受这一切,没有人禁止你,也永远不会用完。这是大自然给予万物最慷慨、最公平的馈赠,是创造者无穷无尽的宝藏,是你我都可以共同享有的。
《道德经》中有言:“知足者富。”真正的富足,不是拥有多少物质,而是懂得满足于自己所能体验到的一切。苏轼在被剥夺了世俗的一切后,反而发现了这片更广阔、更永恒的财富。他重新定义了“拥有”的含义,从物质的占有,转向了精神的体验。当一个人能从清风明月中感受到无尽的喜悦时,世俗的得失荣辱,自然就变得无足轻重了。
苏轼的这一番话,如醍醐灌顶,让原本沉浸在悲伤中的客人“喜而笑,洗盏更酌”。先前的愁云惨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发自内心的喜悦与通达。思想上的疙瘩一旦解开,眼前的世界便全然不同了。
这篇文章的结尾极富意味:“肴核既尽,杯盤狼籍,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他们忘情地享受着这份精神上的富足与自由,以至于连时间都忘记了,不知不觉天已破晓。这个结尾,完美地呼应了开篇。从开始的“羽化而登仙”,到中间的“如怨如慕”,再到最后的“不知东方之既白”,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情感与哲思的闭环:从超然的欢愉,到陷入现实的悲愁,再经由哲学思辨的升华,最终达到一种更高层次的、与万物融合的宁静与喜悦。
这篇千古奇文《前赤壁赋》为我们揭示的是作者走出低谷的全过程。它不是让我们无视痛苦,而是直面痛苦;不是让我们怨天尤人,而是引导我们转换视角;不是让我们沉溺于失去的,而是教会我们珍视所拥有的。苏轼身在黄州,他的官职没有回来,他的俸禄依然微薄,他所处的物理环境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但他改变了自己的内心世界。他通过接纳变化、调整视角、重塑价值,为自己找到了一片广阔的精神家园,从而在最困顿的岁月里,绽放出了最绚烂的生命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