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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第三行书《寒食帖》 苏轼(1082)
字形、笔墨、间距等显示情绪变化的“三重轨迹”:开篇平缓克制的无奈,中段情绪爆发的苍凉,
末段绝境后的释然
今天我们来聊一个“人设”崩塌的故事。
苏东坡,大众印象里的顶级乐天派,美食家,逆境反弹小能手。他的“豁达”人设屹立千年,仿佛与生俱来。
但今天我要告诉你,他的豁达,起初多半是“装”的。
更神奇的是,他装着装着,居然把自己给装信了,最终练就成了真正的豁达本体。
这不是什么玄学,而是一套藏在《赤壁赋》和无数诗词里的、极其先进的自我心理干预技术。
看懂它,你也能学会如何在生活的暴击里,给自己“装”出一个春天。
1
人设的起点: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
公元1082年,湖北黄州,苏轼正处于人生最低谷。
乌台诗案,死里逃生,功名尽毁,前途无望。换做常人,早该一蹶不振,终日以泪洗面。
但苏轼月夜泛舟,模仿庄子“逍遥游”下刻意放纵。
“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纵”字绝非随性,而是刻意为之的释放。苏轼故意让自己沉入自然,望切入庄子“乘物以游心”的状态。
但“茫然”二字暴露了心底的真实——天地越大,越衬出人的渺小与迷失。这种“逍遥”是强撑的,恰似现代人深夜买醉时故作轻松的朋友圈。
他强迫自己做出逍遥的姿态,强迫自己去看去听去感受。
这不是真超然,而是用行动逼自己进入超然状态——先做出豁达的样子,看看能不能把心情也骗过来。
这像极了我们心情低落时,强迫自己出门走走、强迫自己听欢快音乐的“自救”行为。
苏轼在千年前,就深谙此道,他是“表演型豁达”的鼻祖。
“纵一苇之所如” 《前赤壁图》局部 武元直(金)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2
崩溃的边缘:“表演”穿帮了
然而,假装快乐是累的。负面情绪总会反扑。
《赤壁赋》里,那位客吹出的“如泣如诉”箫声,实为苏轼内心悲鸣的外化,印证了那个悲观、绝望、真实的苏轼第二人格。
这是中国文人最后的体面:连悲伤都要借他人之口婉转表达。
“客”的悲叹,句句扎心: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他在哀:我好渺小!
“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他在叹:人生短暂,我好羡慕永恒!
人就像朝生暮死的虫子,如沧海之一粟,人生短暂得可笑。强者如曹操,也终被时间的长河涤荡得一干二净;渺小的自己又能做什么呢?徒增“求而不得”又“无法放下”的撕扯感罢了。
苏轼的悲伤从来不纯是个人的,而是与士大夫群体命运共震。
箫声中的“怨慕”分明是士大夫无法兼济天下的不甘,“如泣如诉”里藏着对一代文人集体失语的悲悯。
他不是为“我苏轼被贬”而哭,而是为“所有在时间面前徒劳挣扎的雄心”而哭。
“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他在悲:绝对的自由和永恒的价值那般美好,但根本得不到,只得寄托于这箫声,托付给这悲凉的秋风!
所以苏轼的内心根本就没放下,他正在被巨大的虚无感包裹,他的豁达“人设”,眼看就要彻底崩盘。
“巨浪滔天,情绪震荡” 《赤壁图》 南宋 佚名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3
终极自救:哲学思辨下的“认知重构”

最精彩的部分来了——
苏轼没有沉浸在悲伤里,他启动了终极自救程序——哲学辩论。他化身辩手,与自己悲观的一面公开PK。
他的论点和思路,堪称古代认知行为疗法的典范:
切换视角——改变认知框架:
你说“逝者如斯”,水在流,意味着消失?充满了时间虚无?
苏轼说:从“变”的角度看,你以为永恒的长江和明月,每时每刻其实也在变,它们并不比你更高级。这就解构了“羡慕对象”的永恒性。
但从“不变”的角度看,万物和我们都是“道”的一部分,是永恒循环中的一环。我的生命消亡了,但构成我的元素会变成泥土、空气,再成为他人他物的一部分,参与宇宙的永恒运行。所以,时间维度的盛衰更替不该带来消失的虚无,反而证明了我们都永恒存在。
这在深层暗示:你可以成为风、成为树、成为万物……一个人本质都是造物主了,没有必要羡慕游戏里那些暂时还没死的NPC。
他在用视角的暴力切换,强行打破了“人生短暂”这个让人窒息的思维牢笼。
苏轼提醒我们:
一件事是灾难还是机遇,完全取决于你如何看待它。
主动赋权——拿回人生主动权:
这是苏轼最伟大的一步,也是他超越庄子的地方。
庄子走到“齐物”和“逍遥”就停下了,但苏轼没有。他给出了一个积极的行动方案——
“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世界的本质可能是虚无的、“无尽藏”,是“空”的。但我的感官和体验是真实的!风被我的耳朵听到,就成了美妙的声音;月光被我的眼睛看到,就成了美丽的景色。
意义不在于物体本身,而在于我“取”和“用”的过程,在于我与世界的连接、互动和体验之中!
既然造物主创造了世界却不给任何人生说明书,那太好了!这意味着解释权归我所有!我可以尽情地用我的方式去体验、去享受。
苏轼没有要求我们走庄子那条严苛的删除之路,人也不必完全格式化回到空荡荡的“无”才能找到与万物的连接。他主动选择一个最能体现“道”的特质的对象(清风明月)去实践。
以立代破,通过专注于一个“好”的连接,自然挤占了那些“坏”的执念的空间。
有所选择,有情有义。
你或许无法达到飞仙遨游的极致境界,但这丝毫不妨碍你通过与你窗前的一片月光、一阵晚风的深刻连接,来获取那份同样的、巨大的精神愉悦和心灵自由。
苏轼用清风明月给普通人设计了一条友好型道路,是庄子的“人间体验师”,充满了烟火气。
江流变,月影恒《长江万里图》局部 夏圭(宋)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4
从“装”到“真香”:人设成为本体的奇迹
这场精彩的自我辩论,以苏轼的大获全胜告终。
文章结尾:“客喜而笑,洗盏更酌…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那个悲观的自己(客)被说服了,真正的释怀和快乐开始了。注意,此时的快乐不再是“表演”,而是发自内心的通透和宁静。
他的“豁达人设”不是崩了,而是从一层外壳,通过哲学思考和体验,内化成了他的骨骼和血肉。
他通过行动影响情绪,通过思维改变心态,完成了一场伟大的自我实现。
苏轼给我们留下的,不是一句轻飘飘的“要乐观”,而是一套可操作的方法论:
先行动,后感受: 低落时,强迫自己先动起来,就像他强迫自己去泛舟、去种地、去下厨、去交友。
允许负面情绪存在: 像他一样,承认自己的悲观和脆弱(“客”的存在),并与它对话,而不是压抑它。所有的痛苦,都需要一个舞台。
哲学重构对苦难的认知: 把“个人苦难”从“独一无二的不幸”,重构为“古今中外贤者皆然”的普遍经历。改变了大脑对同一事件的“解释模式”,痛苦还是那个痛苦,但因为“解释”变了,痛苦也就失去了杀伤力。
定义你自己的价值: 不必追随社会的主流标尺,像苏轼一样,去发现属于你自己的“清风明月”——可能是一种爱好、或者一点认知成长。
“不知东方之既白”《赤壁图》局部 仇英(明)
5
尾声
真正的强大,不是从不崩溃,而是崩溃后,如何用理性和智慧,把自己重新拼起来,并且拼得比以前更完整。
苏轼的豁达,不是天生的,他是后天练就的生活哲学家。
人终其一生,也不是为找到某种人生答案,而应是通过“天人对话”,不断地取消对答案的执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