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三首《南乡子·集句》堪称文学史上“旧瓶装新酒”的典范。每首词约80%的句子直接采撷自唐诗，却通过苏轼的匠心重组，将杜牧的伤春、李商隐的相思、白居易的叹老等唐代意象熔铸一炉，既保留原句的意境精髓，又注入新婚欢愉、贬谪孤寂等宋代士人的生命体验。这种“复制率”高达八成的集句创作，非但未显机械拼凑，反因情感逻辑的严密串联与自创短句的点睛之笔，成就了“篇篇千古绝唱”的传奇，展现了宋代文人“以古人句写今人情”的绝妙智慧。
南乡子·集句
苏轼〔宋代〕
怅望送春杯。渐老逢春能几回。花满楚城愁远别，伤怀。何况清丝急管催。
吟断望乡台。万里归心独上来。景物登临闲始见，徘徊。一寸相思一寸灰。
白话译文：
惆怅地望着手中这杯送春酒，身体逐渐变老又有几回能再逢见春。楚城繁花什锦心里却伤愁远方离别，非常感伤，更何况酒宴上清丝急管奏出的别离之音。在望乡台断断续续的吟诵，纵使与故土远隔万里，却仍然归心似箭。此时归心万里，同筵的诸君，又何人会此登临之意，辗转徘徊,反思内心。相思之苦，心如寒灰。
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到任湖州还不到三个月，就因为作诗讽刺新法，“文字毁谤君相”的罪名，被捕下狱，史称“乌台诗案”。出狱以后，苏轼被降职为黄州团练副使贬谪黄州，此词正作于此时人生至暗时刻。上阕“怅望送春杯”以杜牧伤春之笔，暗喻政治春景的凋零——“渐老逢春能几回”既是岁月之叹，更是仕途摧折的锥心之痛；“花满楚城愁远别”借许浑离别意象，隐喻与朝廷的决裂之悲，“清丝急管”的乐景更反衬出贬谪者的孤寂。下阕“吟断望乡台”直写归心似箭却不得归的困境，“万里归心”与“独上来”的对比，凸显贬谪之孤；“一寸相思一寸灰”化用李商隐名句，将政治理想的碎裂化为具象的灰烬，痛彻心扉。全词集杜、杜、许、刘等八首唐诗，句句契合贬谪黄州时的境遇：既有“乌台”余悸下的谨慎自持，又有“团练副使”低微身份中的不甘；自创短句如“伤怀”“徘徊”如盐入水，将集句的唐诗意境熔铸为宋词的深婉情致，既保留了“文字毁谤”的余痛，又焕发出“豁达处之”的新生，恰是苏轼“以旧铸新”的绝妙注脚——痛苦与挣扎中，仍见生命的韧性与艺术的超越。
1、怅望送春杯：
出自杜牧《惜春》“怅望送春杯，殷勤扫花帚”，描绘对酒伤春的情境。
2、渐老逢春能几回：
出自杜甫《绝句漫兴九首》“二月已破三月来，渐老逢春能几回”，抒发岁月流逝之叹。
3、花满楚城愁远别：
源于许浑《竹林寺别友人》“花满谢城伤共别”，略作修改，以楚城繁花衬离别之愁。
4、伤怀：
苏轼自创，直抒胸臆，浓缩临老逢春、远别之痛。
5、何况清丝急管催：
源于刘禹锡《洛中送韩七中丞之吴兴》“何况清弦急管催”，修改一字，以乐衬哀，强化离别之悲。
6、吟断望乡台：
出自李商隐《晋昌晚归马上赠》“征南予更远，吟断望乡台”，写登高望乡的断肠之思。
7、万里归心独上来：
出自许浑《冬日登越王台怀旧》“月沉高岫宿云开，万里归心独上来”，表达归心似箭的孤寂。
8、景物登临闲始见：
出自杜牧《八月十二日得替后移居雪溪馆因题长句四韵》“景物登临闲始见，愿为闲客此闲行”，暗喻贬谪后闲适中的深沉感慨。
9、徘徊：
苏轼自创，暗示由外向转内向的反思过渡。
10、一寸相思一寸灰：
出自李商隐《无题》“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以灰烬喻相思之苦，收束全词。
南乡子·集句
苏轼〔宋代〕
何处倚阑干。弦管高楼月正圆。胡蝶梦中家万里，依然。老去愁来强自宽。
明镜借红颜。须著人间比梦间。蜡烛半笼金翡翠，更阑。绣被焚香独自眠。
白话译文：
没有什么地方了，我能凭靠栏杆。如月正圆似的，高楼里传来器乐的声音。迷离梦中家在万里之外。仍旧地，年龄大了，可忧愁又到来了，只好勉强自我宽解。
借着月光照照歌女的容颜。必须把人间真境比作梦间虚境，要看穿社会人世。蜡照的光一半罩住帷帐。夜到尽头了，盖上绣被，焚着盘香独自一人睡觉了。
苏轼此词约作于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二月，苏轼时年22岁。苏轼自家乡四川来京师应试，接触到歌妓一类的妓女生活，作诗词来披露，以表同情。上阕“月正圆”映照高楼笙管，反衬“家万里”的漂泊之思，“老去愁来”更添沧桑感。下阕“明镜借红颜”以镜喻梦，将人间与梦境交织，蜡烛、金翡翠、绣被等意象铺陈出孤寂氛围。全词通过集句巧妙串联，将思乡、年华老去、孤独等情感融于一体，语言凝练而意境深远。苏轼以他人之句抒己怀，既显才学之厚，又见情感之真，在集句艺术中独树一帜，令人回味无穷。
1、何处倚阑干：
出自杜牧《初春有感，寄歙州邢员外》“闻君亦多感，何处倚阑干”，以春景衬离愁，暗喻歌女失恃之悲。
2、弦管高楼月正圆：
源于杜牧《怀钟陵旧游》“歌谣千里春长暖，丝管高台月正圆”，略作修改，描绘月下乐声缭绕的繁华场景，与词中“清丝急管”形成时空呼应。
3、胡蝶梦中家万里：
源于崔涂《春夕》“蝴蝶梦中家万里，子规枝上月三更”，修改一字，表达客居异乡的思乡之痛。
4、依然：
苏轼自创，承接前句“家万里”的怅惘，强化“强自宽”的无奈心境，属集句中的过渡性自创词。
5、老去愁来强自宽：
源于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经苏轼化用后，融入歌女“强颜欢笑”的生存困境。
6、明镜借红颜：
源于李商隐《戏赠张书记》“危弦伤远道，明镜惜红颜”，修改一字，喻红颜易逝，暗喻歌女年华老去后的凄凉。
7、须著人间比梦间：
出自韩愈《遣兴》“莫忧世事兼身事，须著人间比梦间”，以人间与梦境对比，点破“现实更残酷”的哲理。
8、蜡烛半笼金翡翠：
源于李商隐《无题》“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修改一字，指绣有翡翠鸟的帷帐，与“蜡烛半笼”共同营造幽暗旖旎的意境。
9、更阑：
苏轼自创，“更阑”指夜深时分，强化孤寂氛围。
10、绣被焚香独自眠：
出自李商隐《碧城三首》“鄂君怅望舟中夜，绣被焚香独自眠”，刻画歌女深夜独处的孤寂，暗喻其“看破红尘”的结局。
南乡子·集句
苏轼〔宋代〕
寒玉细凝肤。清歌一曲倒金壶。冶叶倡条遍相识，净如。豆蔻花梢二月初。
年少即须臾。芳时偷得醉工夫。罗帐细垂银烛背，欢娱。豁得平生俊气无。
白话译文：
清俊的容貌柔润着洁白滋泽的皮肤。唱一曲《倒金壶》的清亮之歌。婀娜多姿的《杨柳枝》全都熟悉。怎么比得上二月初的豆蔻梢上的花呢！
年少时光即刻消逝。良辰暗暗地换得醉酒的工夫。丝罗帐子柔和地吊在白烛的背后。欢乐啊，如同舍弃掉平生的英俊气概！
此词作于宋仁宗至和元年（1054年），苏轼19岁娶王弗为妻时。全词集唐人诗句，通过“寒玉”“豆蔻”“罗帐”等意象，构建出新婚夜的旖旎与深情。苏轼以集句形式熔铸个人情感，既保留原句意境，又融入对婚姻初期的珍视与沉醉，体现了宋代集句词“以古人句写今人情”的独特艺术魅力。部分过渡句如“净如”“欢娱”为苏轼自创，起到承转与强化情感的作用，使全词浑然一体，成为宋代集句词的典范之作。
1、寒玉细凝肤：
出自吴融《寄禅师》“暖金轻铸骨，寒玉细凝肤”，原句描写女子肌肤如玉，苏轼借喻新婚妻子王弗的清丽容颜，突出其玉质清俊、肤若凝脂的美态。
2、清歌一曲倒金壶：
出自郑谷《席上贻歌者》“花月楼台近九衢，清歌一曲倒金壶”，原句“清歌一曲倒金壶”描绘宴饮时歌声与酒兴交织的场景，苏轼化用为新婚夜的欢愉，以酒兴映衬情浓。
3、冶叶倡条遍相识：
出自李商隐《燕台春》“蜜房羽客类芳心，冶叶倡条遍相识”原句“清歌一曲倒金壶”描绘宴饮时歌声与酒兴交织的场景，苏轼化用为新婚夜的欢愉，以酒兴映衬情浓。
4、净如：
苏轼自创，作为过渡短句，承接“冶叶倡条”的热烈，引出“豆蔻花梢”的纯净意象，无原句出处，属集句中的自创衔接词。
5、豆蔻花梢二月初：
源于杜牧《赠别二首之一》“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略作修改，原句喻少女青春，苏轼以“净如”承接，暗喻王弗16岁新婚时的纯净与生机，如二月豆蔻初绽。
6、年少即须臾：
源于白居易《短歌行》“人生不得长欢乐，年少须臾老到来”，略作修改，感慨青春短暂，苏轼借此表达对年少婚姻的珍惜，强调时光易逝中的深情。
7、芳时偷得醉工夫：
出自杜光庭《招友人游春》“难把长绳系日乌，芳时偷取醉功夫”，原句强调及时行乐，苏轼融入新婚夜的沉醉与欢愉，暗喻以酒为媒的深情倾泻。
8、罗帐细垂银烛背：
源于韩偓《闻雨》“罗帐四垂红烛背，玉钗敲著枕函声”，略作修改，原句描绘闺房私密场景，苏轼以“银烛背”强化新婚夜的温馨与私密感，暗喻烛光掩映下的柔情。
9、欢娱：
苏轼自创，作为下片过渡短句，承接“罗帐细垂”的私密场景，引出“豁得平生俊气无”的纵情收束，无原句出处。
10、豁得平生俊气无：
出自杜牧《寄杜子二首》“狂风烈焰虽千尺，豁得平生俊气无”，原句表达为情爱舍弃英气，苏轼以此收束全词，突出新婚的纵情与纯粹，暗喻以情爱为重的生命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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