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推窗,忽念及那幅未竟的山水长卷,案头宣纸尚留白,而心间松影已摇曳。遂携素笺、墨笔,踏露而行,欲寻山林间松与崖的真意,将天地清气纳入毫端。
行至山径,初时林叶茂密,日光如缕,筛落在青石板上,影影绰绰似旧梦残片。渐入深林,杂花渐稀,松涛声隐隐自高处来,如太古遗音,引着脚步向峻岭攀去。待至崖前,忽觉天地为之一宽,群峰列阵,皆在眼底,而最摄魂者,是那绝壁之上的苍松。
崖如斧劈,皴裂的石纹似岁月刻下的皱纹,深褐与青灰交织,诉说着风雨剥蚀的故事。石色温润处,隐现苔藓绿痕,如古老绸缎上晕染的暗纹,添了几分幽微的生机。而松就生于这崖之罅隙,根系如虬龙,紧紧攀附石体,似要将岩石的筋骨融入自身血脉。
松之干,铁骨铮铮,树皮皲裂如鳞,深褐里泛着苍黑,那是与岁月搏击的印记。有的松身倾斜,似欲扑向云海,却又被风挽住,在半空凝定成一种倔强的姿态;有的笔直擎天,如壮士仗剑,要刺破穹苍的寂寥。松枝向四周伸展,或如臂弯拥抱着虚空,或似利爪抓挠着疾风,每一根枝条都带着不驯的气势,却又在整体的构图里,达成一种奇妙的和谐。

松针如簇,翠色凝烟。新抽的针叶带着浅绿的嫩,却已透出坚韧;老针深绿如墨,历经霜雪仍不肯凋零。风过处,万针齐鸣,似细密的琴音,又像千军万马过境的低吟。这声音里,有松与崖的私语,有山与云的应答,更有时光流淌的潺潺声息。
立于崖下,仰观这松与崖的共生之景,心渐沉静。松以崖为骨,崖以松为魂,二者相倚相托,在天地间写成一幅不朽的丹青。石之刚硬,给了松立足的根基,让它能在绝境中昂然挺立;松之柔韧,给了崖灵动的气韵,使冷峻的岩石有了生命的温度。
忽而有云自谷底升起,如素纱飘拂,漫过崖壁,缠绕松枝。瞬间,松与崖都似浸在牛乳中,影影绰绰,若隐若现。云气流动时,松影在石上斑驳,像一幅水墨在宣纸上洇染,层次渐变,虚实相生。此时的崖,少了几分峭拔,多了几分幽渺;松,失了几分刚硬,添了几分空灵。这云,如天然的留白,让画面有了无尽的遐想,也让观者的心,随着云的游走,飘向邈远的天际。
日光渐移,松影在崖壁上缓缓攀爬,似与时间结伴而行。光影交错间,石的纹理愈发清晰,松的轮廓也愈发立体。偶有一只山鸟掠过,投下匆匆的影子,旋即消失在松枝间,留下一声清啼,惊破山间的寂静,却又让这寂静愈发深沉。
我铺陈宣纸于崖畔,以石为案,汲泉为墨,试图留住这松崖的神韵。笔锋落处,先摹崖之骨,用焦墨皴擦,勾出石的纹理与凹凸;再写松之姿,以中锋立干,侧锋出枝,浓淡相间染松针。然纸上的墨痕,终难及眼前实景万一,墨色虽有层次,却缺了崖间的风;松姿虽具形态,却少了云中的魂。
罢笔而坐,静听松风与石语。忽悟这松崖之美,原不在形骸的摹写,而在精神的交融。松生崖间,历四季而常青,经风雨而不倒,是对生命韧性的极致诠释;崖立天地,载万物而不语,纳沧桑而不移,是对永恒坚守的无声宣誓。人立于其间,观的松崖,悟的是自己的内心。在这喧嚣尘世,我们何尝不是在生活的崖壁间寻路,在命运的缝隙里扎根?松能于绝境中活出风骨,人亦当在困顿中守得初心。
暮色渐合时,收笔返程。行囊里装着未干的画稿,心里装着松崖的魂魄。回望那片峻岭,松与崖在暮色中化作剪影,却在心底愈发清晰。此去山长水远,愿携这松崖的精神为杖,在人生的途上,步稳心坚,任他风雨如晦,我自如松立崖,守一份静定,开一片葱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