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是中国花鸟画发展的鼎盛时期,其写实精神与人文意蕴的深度融合,使自然物象升华为具有深刻文化象征的艺术符号。寒雀作为冬季花鸟画中的典型形象,频繁出现于传世作品之中,尤以崔白《寒雀图》为代表,展现出独特的艺术魅力与审美价值。本文以宋代花鸟画中的寒雀形象为研究对象,系统探讨其存在的自然生态基础与社会文化背景。研究指出,宋代对自然界的细致观察为寒雀的写实描绘提供了科学依据,而“格物致知”的理学思想、文人隐逸情怀以及宫廷审美趣味共同构成了其文化语境。
通过对《寒雀图》《雪竹图》《枇杷山鸟图》等传世作品的图像学分析,本文揭示寒雀形象在构图、笔墨、动态与意境营造中的表现方法,论证其“形神兼备”的艺术特征。寒雀不仅作为自然生命的象征,更被赋予坚韧、孤高、静观等精神品格,成为宋代文人理想人格的视觉投射。其艺术表现对元明清花鸟画中禽鸟形象的塑造产生深远影响,确立了“以小见大”“动静相生”的经典范式,在中国绘画史上具有重要地位。
关键词: 宋代花鸟画;寒雀形象;崔白;格物致知;文人精神;艺术范式
一、引言:寒雀形象在宋代花鸟画中的独特地位
在中国传统绘画中,花鸟画不仅是对自然物象的视觉再现,更是文化观念与审美理想的载体。宋代(960–1127)作为花鸟画的黄金时代,其艺术成就远超唐、五代,尤以写实精微、意境深远著称。在众多禽鸟题材中,“寒雀”——即寒冬时节栖息于枯枝、雪野中的麻雀或其他小型鸟类——成为极具代表性的艺术形象。其频繁出现于团扇、册页、立轴等小幅作品中,既体现了宋代画家对自然生态的细致观察,也承载了特定时代的精神诉求。
寒雀形象的独特性在于其生存环境的极端性:严寒、萧瑟、食物匮乏。在这样的背景下,雀鸟的生存状态——或缩颈避寒,或振翅觅食,或群栖互暖——成为生命力与精神韧性的象征。宋代画家不仅精准描绘其外在形态,更通过艺术手法赋予其深层文化意涵,使寒雀超越生物范畴,成为具有哲学意味的视觉符号。
本文旨在以寒雀形象为核心,结合自然背景、社会文化与艺术表现三重维度,系统分析其在宋代花鸟画中的生成机制、表现方法与历史影响,揭示其作为“小题材大意境”的典范意义。
二、自然基础:寒雀的生态特征与宋代写实传统
寒雀形象的艺术呈现,首先建立在对自然物象的科学观察之上。宋代花鸟画强调“格物致知”,主张通过对具体事物的深入研究以通达天理。这一思想推动画家走出画室,深入自然,进行“写生”实践。
据《梦溪笔谈》记载:“诸黄写花,妙在赋色,用笔极新细,殆不见墨迹,但以轻色染成,谓之’写生’。”此处“写生”不仅指描绘活物,更强调对物象生态习性的准确把握。寒雀作为常见冬季鸟类,其行为模式为画家所熟知:
形态特征:麻雀体型小巧,羽色灰褐,冬季羽毛蓬松以御寒,常单足独立,缩颈入羽,以减少热量散失。
行为习性:喜群居,常十余只聚于枯枝或屋檐下取暖;觅食时动作敏捷,啄食草籽、树果;遇惊则振翅飞散,警觉性强。
栖息环境:多见于庭院、林间、雪野,依附枯枝、竹丛、梅树等植物。
这些生态特征在宋代花鸟画中得到精准还原。如传为徐熙所作《雪竹图》中,竹枝覆雪,一雀栖于枝头,羽毛蓬松,姿态蜷缩,符合冬季御寒状态;林椿《果熟来禽图》中山雀啄食枇杷,喙部微张,眼珠灵动,体现觅食瞬间的动态真实。
这种基于自然观察的写实传统,为寒雀形象的艺术升华提供了坚实基础。
三、文化语境:寒雀形象的社会思想根源
寒雀形象的流行,不仅源于自然观察,更植根于宋代特有的社会文化土壤。其文化语境可从以下三方面解析:
(一)理学“格物”思想的推动
程朱理学强调“即物穷理”,认为通过对具体事物的探究可以通达宇宙法则。寒雀作为“物”之一种,其生存状态成为“穷理”的对象。画家通过描绘寒雀在严寒中的适应机制,隐喻“天理”在自然中的普遍性。沈括称:“画工画花,能传其形,而不能传其性;能传其性,而后可以言画。”此处“性”即指物象的内在规律与生命本质,寒雀的“性”正在于其在逆境中的生存智慧。
(二)文人隐逸情怀的投射
宋代文人阶层庞大,科举制度使士人广泛参与文化建构。寒雀的孤寂、坚韧、自守,恰与文人“独善其身”“安贫乐道”的理想人格相契合。如崔白《寒雀图》中九雀栖于枯枝,八静一动,形成“群中见独”的意境,暗喻士人在群体中保持个体精神独立。枯枝虽老,然其上萌发新芽,象征“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生命希望,与文人“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忧患意识相通。
(三)宫廷审美与节令文化的融合
宋代宫廷重视节令绘画,寒雀作为冬季题材,常用于岁末装饰或节庆赏玩。《宣和画谱》著录大量“雪景花鸟”作品,反映皇室对寒境之美的欣赏。寒雀形象既符合“清、雅、静、远”的文人趣味,又具吉祥寓意(如“雀”谐音“爵”,象征仕途),成为雅俗共赏的艺术符号。
四、艺术表现:寒雀形象的视觉语言分析
宋代画家通过精妙的艺术手法,将寒雀的自然属性升华为审美意象。以下以三幅传世作品为例,分析其表现方法。
(一)崔白《寒雀图》:动静相生的生命律动
现藏故宫博物院的《寒雀图》是寒雀题材的巅峰之作。长卷横向展开,九只麻雀分三组栖于枯枝之上。

构图:疏密有致,前四雀紧密,中三雀松散,后二雀独立,形成节奏感。背景全白,突出主体。
动态:八雀缩颈闭目,似入梦乡;一雀展翅回首,似闻异响。这一“动”打破“静”,形成戏剧性张力,体现“寂中有声”的美学理想。
笔墨:枝干以枯笔皴擦,显苍劲;雀羽以细笔勾勒,淡墨丝毛,蓬松感极强。雪未直接描绘,而通过枝干与雀羽的留白暗示。
意境:画面无题跋,然其静谧中蕴含生机、萧瑟中透出希望的意境,令人联想到“千山鸟飞绝”后的“孤舟蓑笠翁”,或“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的生命从容。
此画将寒雀的生态真实与精神象征完美融合,达到“形神兼备”的至境。
(二)徐熙《雪竹图》:清寂中的生命坚守
传为南唐徐熙所作《雪竹图》(上海博物馆藏),虽非宋代画家亲笔,但其风格被宋代画院广泛继承。
环境营造:竹枝覆雪,积雪厚重,竹节微弯,显示压力之大。寒雀栖于枝头,羽毛蓬松,姿态蜷缩。
象征意味:竹子“未出土时先有节”,象征君子操守;雪压竹枝而不折,喻坚韧不屈。寒雀依附其上,成为“岁寒三友”精神的延伸。
笔墨技法:双勾填色法,线条细劲有力,设色淡雅,体现“野逸”风格。
此画通过环境与物象的互动,强化寒雀的生存意志。
(三)林椿《枇杷山鸟图》:瞬间神态的精准捕捉
林椿《枇杷山鸟图》中山雀虽非典型“寒雀”,但其警觉神态与生存意识与寒雀相通。
动态瞬间:山雀啄食枇杷,突然转头回视,喙微张,眼珠圆睁,似发现异物。动作定格于“即将”状态,增强画面悬念。
“传神”点睛:画家通过“点睛”之笔,赋予禽鸟以生命感,实现顾恺之“传神阿堵”的理想。
虚实相生:背景全白,枝干斜出,形成“折枝”构图,使方寸画面蕴含无限空间。
此画体现宋代小品花鸟“以小见大”的艺术智慧。
五、审美价值与历史影响
寒雀形象的审美价值,不仅在于其写实技艺的精湛,更在于其精神内涵的深远。
生命哲学的视觉表达:寒雀在严寒中的生存,象征生命在逆境中的坚韧与希望,体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儒家精神。
文人理想的象征载体:其孤高、静观、自守的品格,成为士人理想人格的投射,推动花鸟画由“形似”向“神似”转型。
艺术范式的经典确立:寒雀题材的“动静结合”“虚实相生”“以小见大”等手法,为后世花鸟画提供范式。元代钱选、明代吕纪、清代虚谷等均受其影响。
六、结论
宋代花鸟画中的寒雀形象,是自然观察、文化观念与艺术技巧深度融合的产物。它既是对特定鸟类生态的真实再现,也是宋代文人精神世界的视觉隐喻。在“格物致知”的思想指导下,画家通过精准的写实技巧与深邃的意境营造,使寒雀超越生物范畴,成为具有普遍哲学意义的生命符号。崔白《寒雀图》等传世作品,不仅展现了宋代花鸟画“形神兼备”的艺术高度,更确立了中国绘画中表现逆境生命力的经典范式。寒雀形象的兴盛,标志着宋代花鸟画在题材深度与精神高度上的双重突破,成为中国美术史上“小中见大”的永恒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