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笔花鸟画作为中国传统绘画的重要门类，自秦汉萌芽、魏晋独立成科、唐代发展演进，至宋代臻于成熟，成为中国绘画史上最具典范意义的艺术形式之一。本文以宋代工笔花鸟画为研究核心，系统探讨其走向成熟的历史动因、艺术特征及对后世的深远影响。
研究表明，宋代高度发达的社会经济、稳定的文治格局、理学“格物致知”思想的引导以及宫廷画院制度的完善，共同为工笔花鸟画的繁荣提供了制度保障与思想基础。在艺术实践中，宋代画家以“师造化”为宗旨，强调“写生”与“形神兼备”，在构图、设色、笔墨与意境营造上达到前所未有的精微境界。代表画家如黄筌、崔白、赵昌、林椿等，通过“双勾填彩”“分染罩染”等技法，实现了技艺与精神的统一。宋代工笔花鸟画不仅确立了后世学习的范式体系，更以其“技道合一”的美学理想，深刻影响了元、明、清乃至近现代工笔画的发展路径，成为中国绘画传统中最具传承力与生命力的艺术典范。
关键词： 宋代；工笔花鸟画；写生；格物致知；院体画；技法传承
一、引言：工笔花鸟画的历史脉络与宋代的成熟节点
工笔花鸟画是中国画中历史最为悠久、体系最为完备的绘画类型之一。其起源可追溯至先秦时期的器物纹饰与墓室壁画，如战国帛画《人物龙凤图》中已有凤鸟形象的精细描绘。至魏晋南北朝，花鸟题材逐渐从背景装饰中独立出来，成为具有审美价值的绘画主题。《历代名画记》记载南齐毛惠远、刘瑱等人“善画蝉雀”，标志着花鸟画作为独立画科的初步形成。
唐代是工笔花鸟画发展的重要阶段。边鸾被誉为“花鸟画之祖”，其“折枝花”构图打破全景式布局，开创了以局部表现整体的视觉逻辑；薛稷画鹤“名动天下”，强调物象的生动性与象征意义。然而，唐代花鸟画仍处于技法积累与风格探索阶段，尚未形成系统化的创作范式。
至两宋时期，工笔花鸟画在多重因素的推动下走向全面成熟，不仅在技艺上达到巅峰，更在思想深度与审美境界上实现突破。陈寅恪先生所言“华夏民族之文化，造极于赵宋之世”，在工笔花鸟画领域得到充分印证。本文旨在系统梳理宋代工笔花鸟画成熟的背景动因，分析其艺术特征的具体表现，并评估其对后世绘画的深远影响，以揭示其作为中国绘画典范的历史地位。
二、宋代工笔花鸟画成熟的多重动因
宋代工笔花鸟画的繁荣并非偶然，而是政治、经济、思想、制度与艺术实践共同作用的结果。
（一）社会经济的繁荣与文化消费的兴起
宋代是中国古代商品经济高度发展的时期。农业、手工业、商业空前繁荣，城市化进程加快，汴京、临安等大都市人口密集，文化消费旺盛。绘画作为高雅艺术，不仅服务于宫廷与士大夫阶层，也进入市民生活。花鸟画因其题材吉祥、装饰性强，成为书画市场的重要品类，推动了画家群体的专业化与创作的精细化。
（二）文治政策与画院制度的推动
宋代实行“重文轻武”的国策，文官地位空前提升，文化艺术受到高度重视。尤其宋徽宗赵佶在位期间（1100–1125），亲自参与绘画创作与画院管理，设立“画学”，将绘画纳入科举体系，以“诗题考画”选拔人才，如“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乱山藏古寺”等命题，要求画家在画面中传达诗意。
画院制度的规范化，使得画家有稳定的创作环境与经济保障。画院画家需经过严格考核，作品接受皇家审定，形成“院体”风格。这种制度保障极大提升了工笔花鸟画的技艺标准与文化品位。
（三）理学“格物致知”思想的哲学引导
宋代是理学（道学）的形成与成熟期，程颢、程颐、朱熹等人倡导“格物致知”，主张通过对外部事物的深入观察与研究，以穷尽其内在之“理”。这一思想深刻影响了绘画创作。
在花鸟画领域，“格物”转化为“写生”的创作理念。沈括《梦溪笔谈》载：“诸黄画花，妙在赋色，用笔极新细，殆不见墨迹，但以轻色染成，谓之’写生’。”此处“写生”意为“写其生意”，即通过精细描绘传达物象的生命气息与内在本质。画家需观察花木的生长规律、禽鸟的生态习性、昆虫的翅脉结构，力求“毫发无遗憾”。这种科学精神使宋代工笔花鸟画在写实性上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四）前代技法的积累与大师的推动
宋代工笔花鸟画的成熟，也得益于前代的技术积累。五代黄筌、黄居寀父子创立“黄家富贵”风格，以“勾勒填彩”法描绘珍禽异卉，设色富丽，造型精准，成为北宋画院的主流范式。徐熙开创“野逸”一派，笔法松动，设色清淡，为后世文人花鸟画提供参照。
在此基础上，宋代画家如崔白、赵昌、吴元瑜等人突破程式，引入动态与野趣，使工笔画更具生命力。林椿、李迪等南宋画家则在构图与意境上进一步深化，推动工笔花鸟画走向艺术自觉。
三、宋代工笔花鸟画的艺术特征
宋代工笔花鸟画在长期实践中形成了一套完整的艺术语言体系，其特征主要体现在技法、构图、设色与意境四个方面。
（一）技法的精微化：“双勾填彩”与“分染罩染”的成熟
“双勾填彩”是工笔花鸟画的基本技法，即先以细劲线条勾勒轮廓，再以色彩填充。宋代画家将此法推向极致，线条细若游丝，流畅而富有弹性，如林椿《果熟来禽图》中鸟羽的丝毛，层层叠压，质感逼真。
“分染罩染”则是实现色彩层次的关键。画家通过多次渲染，使色彩由深至浅自然过渡。如《芙蓉锦鸡图》中，锦鸡羽毛以朱砂、石绿、蛤粉层层晕染，光泽莹润；芙蓉花瓣以胭脂淡染，边缘微施白粉，表现出透明质感。这种“以色塑形”的技法，使画面既富丽堂皇又不失清雅之气。
（二）构图的理性化：“折枝取象”与虚实相生
北宋多采用“全景式”构图，如黄居寀《山鹧棘雀图》，画面饱满，物象错落有致。南宋则发展出“折枝式”构图，如林椿《枇杷山鸟图》，截取一枝一果，背景大面积留白，突出主体。
这种构图方式不仅符合册页、团扇等小型画幅的审美需求，更蕴含“以小见大”的哲学智慧。留白处非为空无，而是“虚中有实”，引发观者对自然空间的想象，实现“虚实相生”的意境营造。
（三）设色的雅化：从“富贵”到“清雅”
北宋院体花鸟画设色多“富丽堂皇”，受黄筌风格影响，常用朱砂、石青、石绿等重彩。南宋则趋向“清雅含蓄”，色调柔和，层次丰富。画家注重色彩的冷暖对比与整体和谐，如《葡萄草虫图》中，果实偏暖，叶片偏冷，增强空间感。
这种设色风格的转变，反映了南宋文人审美趣味的上升，也使工笔画更具诗意与文人气质。
（四）意境的升华：从“形似”到“神似”
宋代工笔花鸟画追求“形神兼备”。画家不仅描绘物象的外貌，更捕捉其动态与神情。如崔白《双喜图》中，山鹊振翅鸣叫，野兔惊觉回首，眼神警觉，毛发因风而动，展现出强烈的戏剧性与生命力。
此外，花鸟画常蕴含象征寓意，如梅兰竹菊喻示君子品格，松鹤象征长寿。这种“比德”传统，使绘画成为道德教化与人格理想的视觉表达。
四、宋代工笔花鸟画的历史影响与后世传承
宋代工笔花鸟画的成就，不仅在于其自身的艺术高度，更在于其对后世绘画的深远影响。
（一）元代：文人化转型的起点
元代画家受文人画影响，弱化写实，强调笔墨意趣。钱选、王渊等人尝试将书法用笔融入工笔创作，使线条更具书写性，开启文人工笔之先河。
（二）明清：技法体系的完善与流派纷呈
明代吕纪继承院体传统，设色富丽；孙隆发展“没骨泼彩”，笔势豪放。清代恽寿平创“常州派”，以“没骨花卉”闻名，设色清雅，影响深远。近代于非闇、陈之佛等人复兴工笔花鸟，融合西画光影，推动其现代转型。
（三）当代：传统范式的持续生命力
至今，学习工笔花鸟者仍以宋代作品为临摹范本。宋代确立的“写生”理念、“格物”精神与“形神兼备”的审美标准，构成中国工笔画教学的核心内容。其“技道合一”的艺术理想，持续为当代艺术创作提供思想资源。
五、结论
宋代工笔花鸟画在中国绘画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它在社会文化、哲学思想与艺术实践的多重推动下，实现了从技艺到精神的全面成熟。其以“格物致知”为思想根基，以“写生”为实践路径，通过精微的技法、理性的构图、雅致的设色与深远的意境，创造出“形神兼备、诗画合一”的艺术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