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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我在上海图书馆的一场对谈结束后,底下有人走上来,微笑着跟我说:“你今天讲得特别好。”她之前不知道我,也没要我联系方式,就为说这一句话。还有两位读者说,看我文章好久了,很多共鸣,也很受启发,“请你一定要写下去。”
像这样真诚的肯定,也给我前行的动力。因为,尽管我常常觉得自己表达出来就好,对外界回应不抱期待(或许也是为了让自己免于失望),但得知自己说出来的、写下来的,对别人还有点价值,那当然会深感快慰。
我知道这是难得的,毕竟要表达欣赏之情也需要勇气。我们中国人都很含蓄,似乎对着自己欣赏的人说出心里话,不免太直接了,有时话到嘴边都说不出口——这我完全理解,因为我自己也有过。
“每个人都想被人欣赏,所以如果你欣赏谁,就别把这埋在心底里。”
这也罢了,很多人怯于给出正反馈,倒是勇于给出负反馈。
这我也见多了,时不时就有人给我留言或私信,说关注我多年,一直潜水没吭声,“但今天这一篇,我头一回感到失望”——有时说完就取关了。也就是说,有共鸣的时候,他们觉得默契于心就可以了,直到某一刻终于忍不住想说话,而那往往是因为我某一句话让他感觉忍无可忍了。
十多年前,市场调研机构A.C. Nielsen有一份报告,发现在亚太地区22个国家和地区中,中国人是最倾向于和人分享负面体验的,其比例高达2/3,是最低的韩国近2倍。据此,中国市场是对任何品牌来说都最为艰难的市场,因为人们体验好,不太会跟人分享,体验不好则会大肆宣扬,正如俗话说的“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确实,我们这社会不太习惯于称赞别人做得好的,而更乐于批评别人做得还不够好的地方。2008年我服务可口可乐,他们有一项规定,可口可乐在世界各地的分公司和代理公司都要为彼此评分,结果发现,拉美区经常给出过高的分值,而中国区的打分则常常偏低。
这可说是我们生活中的常态了:中国的孩子从小到大,总要被教导保持谦虚,我们被鼓励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从来不是表扬与自我表扬,唯恐得到一点表扬就会骄傲自满过头了。想想看,在我们的词汇里,“批评教育”连在一起很自然,但没听说过什么“表扬教育”。
中国家长倒也有不吝赞词的时候,但那多是用在“别人家的孩子”身上。我一位朋友,直到她导演的作品获奖,都没忘记从小父亲很少赞赏她的优点,却总是当面夸她表妹来鞭策她。有一次她终于忍不住情绪崩溃,哭着说:“我毕竟是你女儿,你为什么就看不到我一点做得好的地方?”看到女儿哭了,她爸也一时手足无措,默然半晌,憋出来一句:“继续努力。”
豆瓣用户“兔子晴”写了一篇《对日本文科学术圈的想法》,感叹“如果说国内和日本的学术圈都有一种’窒息感’,那么我觉得国内的窒息大概来自过于激烈的竞争,而日本的窒息则来自深深的压抑”:
我非常幸运,遇到了正直、尊重我研究的导师,但还是很长时间都被困在学术圈整体的压抑氛围里。
我所感受到的压抑是:永远得不到正反馈。上面提到的B准教授曾经在入学仪式上公开说过:“我们老师默认学生都是很优秀的。所以我们不负责表扬,只负责指出问题”。这话只有她敢明说,也的确是道出了日本学术圈的一个“暗默的了解”。在很多老师看来,这种做法是“严师出高徒”,是教师的美德。
问题是,如果一个人总是被指出错误,而得不到真诚地称赞,他怎么还能相信自己是优秀的呢?
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也是最近两年才明白的。疫情结束后,有一次我回国参加学术会议,有几位参会的学者特意走过来对我说:你今天这个报告很有意思,你论文的某个段落写得特别好。当时我的感觉是:这是真的吗?这夸的是我吗?我配吗?我习惯的脚本是:你这个研究有意义吗?你这个结论还是没把问题说透啊。
她所说的这种压抑感,其实国内社会一样有,有时还更强烈——你何止是“得不到正反馈”而已?你甚至可能得到劈头盖脑的负反馈!
身处这种有毒的氛围底下久了,人真的会生出一种深深的不配得感,仿佛得到那些称赞是令人羞耻和不安的,更糟的是:你会怀疑那些正反馈并非出自善意,只是虚假的客套,却相信那些刻薄狠毒的负反馈才是真实的。
我是成年以后才逐渐意识到,那种宣称“都是为你好”的批评教育,其实是控制欲使然:上位者通过贬低来操纵下位者的情绪,使之自感有缺点并处于服从、受教育的低位上。在一个权力体系内,这样做的真正目的并不是为了帮助对方不断自我改进,而是为了使之始终不能翻身。
这么说是因为,这种反馈机制并不是基于平等互动的双方关系,而是嵌入在一个等级体系内的:想想看,传统的中国父母总在批评教育子女,然而,“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父母是绝对不能批评的。
父母对子女的管教惩戒权本是绝对的,伦理告诉我们的,子当“有顺无违”,这不是“是非”的问题,而是“伦常”的问题。在父母责骂时而和父母分辨讲理,甚至顶撞不服,在孝的伦理之下,实是不可想像的事。[……]“是非”,毋宁说是系于身分的。我错了,因为是我他的儿女,他的话和行为是对的,因为他是我的父亲。
可想而知,要维持那种绝对的管教惩戒权,就很难发自内心地欣赏对方,因为那种欣赏从本质上来说,是基于平等和尊重的。如果一个人自己从未得到过这样的尊重,那他恐怕也很难学会如何欣赏他人,因为他从小学到的,要么是慕强和服从,要么是逆反,又或者就是贬低和打压他人。
显然,要维持这样一套机制顺利运作,那么,那些“不听话”的人必须得不到奖励;否则,不听话居然还有糖吃,那谁还愿意听话?
这乍看只不过是谈不上有多大惩罚力度的非正式机制,但在现实中却极其强大,因为它潜移默化、无处不在,足以让任何潜在的特例独行者掂量一番,是否有必要为了坚持自我而被社会所排斥,付出这样的代价究竟值不值得?
中学时读课本上的《<呐喊>自序》,那时候其实理解不了鲁迅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年事渐长,才慢慢体会到,要在一个呐喊而得不到回应的旷野上坚持前行,那是谈何容易。当然,也许真正有创见的人都难免如此,王尔德因此有句颇具讽刺意味的俏皮话:“我经常担心得不到误解。”其意无非是说,如果自己所写的立刻就被公众理解、接受,那就有平庸的嫌疑。
我其实从小算不上特立独行,相反,不谦虚地说,我一直是个好孩子、好学生。我也并不喜欢人际冲突,在网上论战中从不骂人。也因此,我以往常被视为理客中,确实我也总想着“温和周到”一点,先理解他人的观点,再说出自己的看法。然而,我也照样被骂了多年,有的人甚至素不相识,就盯着我骂,乃至跑去给我的书打一星。前两天还看到有人在豆瓣上诧异地说:“很好奇,为什么维舟老师每本书都有大比例的一星,到底得罪谁了?”
别人是年轻时叛逆,老了认命,我好像是反过来,年轻时与世无争,现在反倒不惧被人讨厌了。我已经清楚地知道,想被所有人都喜欢是不可能的,但只要自己在一些话题上清楚地表明观点,那就要做好准备迎接暴风雨。当然,任性的结果就是我挨骂更多了。
虽然在我自己看来,我慢慢地找到了真实的自我,但我也清楚,在有些人眼里,我是走上了一条逼仄的歧路。有人还尖刻地嘲讽,“标新立异本来就是你最大的卖点”,显然,他或是不能、或是不愿辨别真假,而乐于将我那些让他不愉快的观点一概视为某个打造出来“人设”。这让我想起小说《斯通纳》里那个老知识分子,人到中年后终于决定做回自己,但结果只是让周围人觉得他越来越难以理解。
不理解也正常。我理解这种不理解。有一句早已被用烂了的梗,倒是挺符合我当下的心情:“懂的自然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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