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家河古城遗址出土的一件双面玉雕人像以两张相对背立的人面与蛇形环体构成,体现出石家河晚期玉器独特的雕琢技艺与精神内涵。这种造型不仅在长江中游的史前文化中孤例难寻,其“二元合一”的神秘主题还与史前欧亚多种双面、双头的图像传统互相辉映。本文通过对该玉器的细致分析,梳理石家河文化的历史背景和玉器传统,参考新石器时代以来欧亚、美洲等地区的二面神、双头像及蛇形信仰,对双面玉人的文化涵义进行考察,并提出若干新的解释和思路。
石家河文化及玉器概述
石家河文化属于长江中游的晚期新石器时代文化,时间约公元前2500–2000年,中心位于湖北省江汉平原的石家河遗址群。该文化继承屈家岭文化,拥有大型防御性聚落、发达的农业以及精细的手工业。晚期墓葬中玉器数量显著增多,一座墓葬可以陪葬五十余件玉器,其中包括人形、神怪、鸟、龙、蝉、凤凰等多样题材。出土玉器中,浮雕线条精致、造型奇特,显示出先秦南方玉工的高超技艺。
2016年在天门市谭家岭墓地出土的240余件玉雕被认为可能出自石家河文化晚期。专家指出,这批玉器的工艺远超此前所见,特点之一是多采用减地浮雕,通过反复磨削使两条并行的刻线中间形成凸起的浮雕线。部分作品包括以两只鸟站在兽面之上的透雕玉牌和“双头玉人”,显示出石家河玉器独特的构图方式。
双面玉雕人像的形态与工艺
本文分析的玉器通体由青白玉雕成,直径约5厘米。整体呈半月形的环佩,两端各雕刻一位侧面人像。两人面部分背向而立,额前戴平顶高冠,冠上刻出竖纹,鼻梁高而略凸,眼睛呈弦月状,嘴唇微张,颌部紧收。耳垂外侧镂空,耳旁垂下卷曲的饰物,似乎寓意蛇或龙的卷尾。两人面下方各有一弯曲的钩形肢体,与底部的半圆环体相连,环体下部略呈扁宽,整个形体中心有一开口,这使佩饰可以悬挂或穿戴。玉面局部有赤褐色沁斑,表明长期土埋氧化之迹。
图:中国新石器时期凌家滩文化,石家河文化中出现的双头艺术形象
这种双面形象是石家河玉器中罕见的作品,其工艺采用了典型的减地浮雕法:玉料上先用线刻勾勒出五官与饰物,再通过磨削背景留出凸起的形象,使立体感加强。两张面孔之间的开口及钩形肢体处理考究,既保证了饰件的完整性,又使两人像如同从同一蛇体中分叉而出,形成“二而一”的图像结构。这种构图与石家河文化其他玉人佩背向而立的特点一致,但二者共用一环体更具象征意味。
符号解析:二元合一与蛇神意象
阴阳、双生与祖灵的象征
两面人像的对称性让人联想到宇宙中对立统一的观念。早期南方文明强调天地阴阳、生命与死亡的循环,许多神人面纹兼具人和兽的特征。石家河文化的玉器常将怪兽、人面、神兽组合在一起,可能用于宗教祭祀或作为巫师、首领的权力象征。双面玉人的两张面孔既背对又相连,象征对立的统一:一张面孔可以代表生者,一张代表亡者;或一面象征人间,一面象征神界。环形体构成闭合的循环,暗合“生死轮回”的思想。类似的生死二元观在中美洲特拉蒂尔科文化的双脸陶偶中也有体现,其一件陶偶将人脸分为两半:左侧为活人,右侧刻成骷髅,显示出当地人将生与死视为互为循环。
蛇形身体与水神崇拜
双面玉人下方的环体与钩形肢体颇似盘曲的蛇身。长江中游湿地众多,石家河先民以稻作与渔猎为生,对蛇和水怪心存敬畏。蛇在南方史前文化中常与龙、凤一同象征水与丰收,良渚文化的神人兽面纹中往往有人面生蛇身的形象。石家河玉人头戴高冠,耳旁垂蛇状饰物,有学者认为此类玉人代表巫师,他们戴着鸟羽或兽皮头饰,身体与蛇融为一体,象征沟通天、地、水三界的媒介。该玉器双人共用一蛇身也许意在表达双生兄弟或男女祖灵的同体性,反映出石家河社会对族群起源和神权传承的想象。

跨文化比较:史前欧亚的双面/双头意象
约旦’艾因·加扎勒’双头石膏像
在西亚地区,约旦首都安曼郊外的新石器聚落艾因·加扎勒(ʿAin Ghazal)出土了十五座石膏塑像与十五座胸像,年代约公元前7200–6250年,是已知最早的大型人像。其中一些胸像为双头形式:一具躯干上塑有两张头部,眼睛镶嵌黑色沥青,五官刻画精细。考古学家认为这类双头胸像可能代表祖先或神灵,也可能与双生、双心灵观念有关。其年代远早于石家河文化,说明双头意象自新石器早期便出现于西亚。
图:安加扎勒双头人雕像(英語:ʿAin Ghazal statues)是一些大型的石灰泥和蘆葦雕像,發現於约旦的安加扎勒考古遺址,該雕像可以追溯到約9000年前(公元前7200年至公元前6250年之間),屬於前陶器時代C期。1983年和1985年,考古學家們在該遺址兩個地下儲藏室中,發現了總共15個雕像和15個胸像,這兩個儲藏室的設立年代相距約200年。
中美洲特拉蒂尔科双面陶偶
墨西哥中部特拉蒂尔科文化(约公元前1200–400年)盛产小型陶质人偶,其中不少具有双脸或双头。斯马斯特历史网站对这些陶偶进行了详细描述:有的陶偶脸部从中间分割为两半,一半表情正常,另一半呈骷髅或抽象形象,反映生命与死亡的结合;也有单体双头的女性陶偶,共用一个躯体却长出两个头颅,体现出“二身一体”的构思。由于没有文字记录,学者推测这种双面人偶可能与双生神话、阴阳对偶或祭祀仪式有关。
图:特拉蒂尔科文化双面女性小雕像,c。公元前1200-900年(早期形成期,Tlatilco),带有微量颜料的陶瓷,高9.5厘米(普林斯顿大学艺术博物馆)
古罗马的双面门神雅努斯
罗马神话中有一位非常古老的神祇雅努斯(Janus),主管开端与门户。他常被描绘成两张背对的面孔,以象征过去与未来、开与闭的交界。雅努斯的双面性不仅象征时间与空间的转换,也反映出一种双重性格:神祇既看见离去也看见归来。在古罗马宗教仪式中,每当祭祀开始,祭司都会先祈告雅努斯,因为他掌管一切的开端与过渡。雅努斯成为西方文化中最著名的双面神,与石家河双面玉人的象征意义遥相呼应。
图:双面雅努斯雕像。大理石,希腊原版的罗马复制品
其他双头象征与蛇纹
欧亚草原及印度、西亚地区在青铜时代至铁器时代也出现过双头动物或双面人像的器物。例如巴克特里亚与古印度神话中的双头鹰或双头蛇,是王权与太阳的标志;两头蛇在阿兹特克文明中象征宇宙的循环与再生,其珠镶双头蛇饰品如今保存在大英博物馆。这些例子显示双头/双面与蛇的组合是跨文化的普遍符号,用以表达对始终存在的循环、对称与力量的敬畏。
图:马赛克绿松石双头蛇雕像,墨西哥,公元15-16世纪,大英博物馆藏
探讨与假说
跨文化传播与共有原型
从艾因·加扎勒到石家河,再到墨西哥的特拉蒂尔科和罗马的雅努斯,跨越时间与空间的双面/双头形象令人思考其可能的共有原型。一种观点认为这种符号可能源自人类对双生兄弟、双性或双重时间感知的共同心理,属于集体无意识的表现;因此类似图像在不同区域独立产生。另一种观点则强调文化交流:新石器晚期至青铜时代形成了横贯欧亚的“草原之路”和沿海航路,物质与观念得以传播。石家河文化与西北的石峁文化、华南的良渚文化存在互动,后者又通过草原走廊与西亚、南亚交流,双面神的意象可能正是在此类交流中传播并本地化。石家河双面玉人的蛇形躯干与环形构图似乎保留了早期西亚、水域文明对蛇神和祖灵的崇拜,结合本地族群对稻作丰收、生死轮回的观念,创造出独具特色的艺术表达。
权力象征与巫术功能
石家河社会的等级分化已经显现,部分墓葬随葬大量玉器,并出现大型环壕与宫殿遗迹,说明存在祭祀者或统治者。双面玉人可能是佩戴在首领或巫师身上的圣物,用以象征其沟通阴阳、协调族群的能力。其高冠与耳饰暗示佩戴者的身份,蛇形身体则体现出巫术中常见的变形观念。当佩戴者舞动玉饰时,两张面孔背向四方,既监视着外界,又守护着内圈,成为一种灵力的护符。这种功能与后世的雅努斯门神、墨西哥双面陶偶作为祭祀或护身符的用途类似,反映出人类借“二元合一”的图像表达对权力与神秘力量的掌控。
文学性的推想:古老信仰的回响
透过这枚玉器,我们仿佛听见史前长江平原上潮湿稻田里的蛙鸣,看到夜晚祭祀火光中巫师戴着高冠、手持蛇形玉佩起舞,双面的祖灵注视着四方。它似乎诉说着遥远的记忆:从西亚石膏像里两张沉默的面孔,到墨西哥陶偶中生与死的交叠,再到罗马神殿门楣上庄严的雅努斯,一条跨越时空的思想暗流在不同文明间蔓延。石家河双面玉人可能是这一思想在长江流域的回应:将蛇、环、生死、祖灵、权力融为一体,用柔和的玉质留住瞬间的神性。我们无法确切解释其象征,但它让我们意识到史前人类已通过艺术探索着宇宙的二元性和生命的循环。
结语
石家河文化是长江中游史前文明的高峰,其玉器雕琢精美、题材多变,其中双面玉雕人像以其罕见的造型和深厚的象征意义尤为引人注目。通过对该玉器形态的分析及与西亚艾因·加扎勒双头像、中美洲特拉蒂尔科双面陶偶和古罗马雅努斯等跨文化符号的比较,我们发现二元合一、蛇神信仰与循环观念构成了人类普遍的精神主题。这些相似符号可能源于共同的心理原型,也可能通过史前交流传播。石家河双面玉人的研究不仅有助于理解长江文明内部的宗教结构,还为探讨人类早期象征体系的全球联系提供了新视角。在未来的考古发掘与跨学科研究中,期待有更多证据揭示这种古老图像背后深藏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