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乌兰察布草原的苏木上，有座小小的图书室，里面摆着半架旧书，大多是关于养羊、种牧草的农技书，还有几本蒙文的民间故事。管理员是个叫塔娜的姑娘，她总说：’这些书啊，得常翻才活泛，不然就跟院墙上的砖似的，冷冰冰的没用处。’
这话，老牧民道尔吉最不爱听。他养了一辈子羊，凭的是看云彩识天气、摸羊粪辨健康的老法子，对图书室里那些’带字的纸’嗤之以鼻。’我爷爷没读过书，照样养出全苏木最壮的羊；我没读过书，羊群也没饿着。’他每次路过图书室，都要往里面瞥一眼，看见塔娜在翻书，就摇摇头，’净瞎耽误功夫。’
道尔吉的毡房里，也有本书——是他年轻时苏木发的《草原常见病防治手册》，蓝皮封面都磨白了，被他压在毡子底下，垫着一个断了腿的木桌。’这玩意儿能有羊粪准？’他常对儿子说，’羊要是拉稀，找点狼毒草煮水灌下去，比书上写的管用。’
那年夏天，草原上闹起了羊瘟。起初只是道尔吉家的两只小羊羔上吐下泻，他按老法子灌了狼毒草水，可没用，第二天就死了。接着，大羊也开始蔫蔫的，吃草不香，喝水也少，眼睛里蒙着层白膜。道尔吉急得满嘴起泡，找了好几个老牧人来瞧，都摇头说没见过这病。
‘道尔吉大叔，去图书室翻翻书吧，里面有本《羊病图谱》，说不定有法子。’塔娜牵着马路过，见他愁眉不展，忍不住劝道。
‘我才不信那玩意儿！’道尔吉摆摆手，可看着羊一只只倒下，心里也发慌。夜里，他蹲在羊圈旁抽烟，烟袋锅子’吧嗒吧嗒’响，突然想起毡子底下那本蓝皮书。他摸黑翻出来，借着马灯的光翻开，纸页都发黄发脆了，好些字被虫蛀了个洞。
他眯着眼，一个字一个字地瞅，蒙文认识大半，连猜带蒙地读。读到’羔羊大肠杆菌病’那页时，他猛地一拍大腿——书上画的症状，跟自家羊一模一样：拉稀带血、眼睛发黏、体温偏高。下面还写着治法：’青霉素按体重注射，配合口服补液盐…’
‘这…这不是胡扯吗？’道尔吉嘴上嘟囔，心里却打了个激灵。他想起塔娜说过，图书室里有兽医站留下的青霉素，还有按书里配方配的补液盐。
他连夜摸到图书室，塔娜正在灯下整理书，见他来了，吓了一跳。’塔娜姑娘，那本…那本说羊拉稀的书，能再给我讲讲不？’道尔吉的声音有点发颤，手还攥着自己那本磨白了的蓝皮书。
塔娜眼睛一亮，赶紧找出《羊病图谱》，翻到那一页，指着上面的插图说：’大叔您看，这病得用青霉素，狼毒草有毒，用了会加重病情。补液盐得用温水冲，里面有盐、糖和小苏打，能补羊拉掉的力气。’
道尔吉听得心直跳，按塔娜说的，借了青霉素和补液盐，跑回羊圈。他从没打过针，手抖得像筛糠，针头扎了三次才扎进羊脖子，药水流出来一半。可第二天一早，奇迹发生了——剩下的五只羊，虽然还没精神，却不再拉稀了，有只母羊还抬头吃了两口草。
他赶紧又去图书室，这次没等塔娜开口，就拿起那本《羊病图谱》翻起来。塔娜教他怎么算羊的体重、怎么调补液盐的浓度，他像个小学生似的，蹲在地上用树枝记，嘴里念叨着’每公斤打五万单位”盐和糖比例一比二’。
连着三天，他按书上的法子给羊打针、喂药，羊群竟真的稳住了。最后虽然损失了十几只羊，但总算没全军覆没。看着活下来的羊开始啃草，道尔吉捧着那本蓝皮书，第一次觉得这’带字的纸’比羊粪还实在。
‘大叔，书这东西，就像牧人的马，常骑才听话；常翻才管用。’塔娜送给他一本新的《羊病防治大全》，’您看，这页夹着书签，是治咳嗽的；这页折了角，是防中暑的，用的时候一翻就着。’
道尔吉把新书小心翼翼地放进毡房的木箱里，垫上块干净的白羊毛毡。他开始每天都翻几页，遇到不懂的字就去问塔娜，有时还把书带到羊群里，放羊时坐在石头上看。有次儿子见他对着书傻笑，凑过去一看，他正在看’如何让母羊多产羔’，嘴里念叨：’原来配种前得喂豆饼，我以前净给吃莜麦了。’
第二年春天，道尔吉家的母羊竟一窝下了双胞胎，成活率比往年高了一半。他逢人就说：’还是书上的法子灵！我那本压在毡子底下的书，跟块砖似的没用；现在常翻的这本，比最好的牧羊犬还管用。’
他还成了图书室的常客，不光自己翻书，还拉着其他老牧民去。’你看这页，说沙打旺草能固沙，咱今年多种点；你看那页，说冬天给羊喂点胡萝卜，来年上膘快。’他翻书的动作还不太熟练，手指在纸页上划过，留下淡淡的痕迹，可眼神里的光，比马灯还亮。
塔娜见了，笑着说：’道尔吉大叔，您现在信了吧？书本不常翻，真就是块砖；常翻常看，就成了会说话的老把式。’
道尔吉挠挠头，拿起本《草原牧草种植》，指着上面的图：’可不是嘛！以前我把书当砖垫桌子，现在才知道，这砖里藏着金呢——得用手翻，用心读，才能把金取出来。’
草原的风掠过图书室的窗棂，吹得书页’哗哗’响，像在应和。道尔吉知道了，老法子金贵，可书上的学问也金贵；就像放羊不能只靠老经验，还得看云彩、看风向，更得学着看那些’带字的纸’。书这东西，你冷落它，它就冷冰冰地当块砖；你亲近它，它就热乎乎地给你指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