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墨当随时代”是清代画家石涛在《苦瓜和尚画语录》中提出的重要艺术命题,其内涵远超字面意义上的风格革新,实为艺术创作中主体、传统与时代关系的深刻揭示。本文以石涛原典文本为基础,结合中国古代绘画史中的代表性实践,系统阐释该理念的哲学基础与历史语境。研究指出,“笔墨当随时代”并非对传统的否定,而是强调在深刻理解“古法”的前提下,通过艺术家的主体实践实现对传统的创造性转化。文章梳理了从顾恺之“迁想妙得”到董其昌“以古为师”的理论脉络,论证“随时代”始终是中国绘画发展的内在逻辑。通过对石涛本人及后世画家创作的分析,表明这一理念植根于“实践—创造—回应”的艺术生成机制,其核心在于艺术家对时代精神的主动把握与个性化表达。该思想至今仍为中国画的当代发展提供着方法论启示。
一、引言
在中国画学思想史上,石涛(1642—1707)的《苦瓜和尚画语录》(以下简称《画语录》)是一部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理论著作。其提出的“笔墨当随时代”一语,常被后人引用以倡导艺术创新,然其完整表述与深层意涵却常被简化或误读。原文出自《画语录·笔墨章》:“笔墨当随时代,犹诗文风气所转。”此语看似直白,实则蕴含着对艺术本质、传统继承与时代变迁之间复杂关系的深刻洞察。
长期以来,对该命题的理解多集中于“变”的层面,强调艺术风格应顺应时代审美趣味的更迭。然而,若脱离石涛整体思想体系与明清之际的文化语境,仅将“随时代”等同于形式上的求新求异,则易陷入相对主义或技术主义的误区。事实上,石涛在《画语录》中反复强调“一画”为法、重视“蒙养生活”、主张“我自用我法”,其艺术观始终围绕“主体性”与“创造性”展开。“笔墨当随时代”正是这一思想体系在历史维度上的具体体现。
本文旨在回归《画语录》的原始文本,结合中国古代绘画理论与创作实践,重新审视“笔墨当随时代”的理论内涵。通过梳理该理念的思想渊源,分析其在绘画史中的实践体现,并探讨石涛本人如何在其创作中践行这一主张,本文试图揭示:所谓“随时代”,并非被动迎合,而是艺术家在深刻理解传统的基础上,通过个体实践对时代精神进行主动回应与创造性转化的过程。这一命题不仅具有历史价值,更为当代中国画的创新发展提供了深刻的理论参照。
二、“笔墨当随时代”的文本解析与哲学基础
要准确把握“笔墨当随时代”的内涵,必须将其置于《画语录》的整体思想框架中加以解读。石涛在《笔墨章》中写道:“古之人未尝不以法为也,无法则于世无限焉。是一画者,非无限而限之也,非有法而限之也,法于何立?立于一画。”此处,“一画”是石涛艺术哲学的核心概念,既指绘画的起始之笔,亦象征宇宙生成的本源,更是艺术家主体精神的凝结。一切笔墨技法,皆由此“一画”生发,而非僵化套用前人成法。
在“笔墨章”中,石涛先论笔墨之功能:“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他认为法源于自然之朴的分化,具有历史生成性。继而指出:“笔墨之开于古也,犹太朴之散于天地也。”笔墨作为艺术语言,亦随文明演进而不断发展。在此基础上,他提出:“笔墨当随时代,犹诗文风气所转。”此语以诗文之变类比笔墨之变,强调艺术风格的演变具有与文学、社会风气同步的历史规律性。
值得注意的是,石涛并未否定传统法度。他在《变化章》中明确指出:“古者,识之具也。化者,识其具而弗为也。”即古人所创之法是认识艺术的工具,而真正的创造在于超越工具的拘束。他又说:“至人无法,非无法也,无法而法,乃为至法。”真正的“法”不是外在规范,而是内化于心、随感而发的创造能力。因此,“随时代”并非抛弃传统,而是在掌握“古法”之后,根据时代条件与个人体悟进行变通与创新。
这一思想深受心学与禅宗影响。石涛身为明宗室后裔,出家为僧,其思想融合儒释道三家。他强调“夫画者,从于心者也”(《尊受章》),将创作主体的内心体验置于核心地位。所谓“时代”,不仅是外在的社会环境,更包括艺术家对时代的感知与理解。唯有通过“蒙养”(长期修养)与“生活”(现实体验)的实践积累,艺术家才能形成独特的“受”(感受力),进而“运腕”“运墨”,实现笔墨与时代的真正契合。
三、绘画史中的“随时代”传统:从顾恺之到董其昌
“笔墨当随时代”虽由石涛明确提出,但其思想渊源可追溯至中国绘画理论的早期发展。历代重要画家与理论家虽未使用相同表述,却在实践中不断印证着艺术必须回应时代的命题。
东晋顾恺之提出“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强调人物画应超越形似,捕捉内在精神。其所处的魏晋时期,士人崇尚玄学,追求个性解放,其“传神论”正是对这一时代精神的回应。南齐谢赫在《古画品录》中列“气韵生动”为六法之首,将艺术的最高标准定位于生命力的表达,而非技术的完美。这种审美取向,与六朝时期重视风骨、神采的文化风气密不可分。
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总结:“夫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须全其骨气,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他将“立意”视为绘画的根本,而“用笔”则是实现立意的手段。张彦远还指出:“自古善画者,莫非衣冠贵胄,逸士高人,非闾阎鄙贱之所能为也。”这反映出绘画在唐代已成为士人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功能与审美标准已随社会结构的变化而提升。
宋代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提出山水画应“可行、可望、可游、可居”,强调绘画对理想生活空间的建构。这一主张与宋代文人阶层的兴起、山水审美情趣的普及密切相关。元代赵孟頫倡导“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表面看是复古,实则是在异族统治下通过追慕晋唐风骨来维系文化正统,其“古意”本身即是对时代危机的回应。
晚明董其昌提出“南北宗论”,虽有门户之见,但其核心在于强调文人画的“士气”与“书卷气”,反对院体画的“匠气”。他主张“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将艺术修养与人文实践结合,反映出晚明文人对个体文化身份的自觉。董其昌的理论虽被石涛激烈批评,但其“以古为师而自出机杼”的实践路径,仍体现了对传统的创造性转化。
由此可见,从顾恺之到董其昌,历代画家虽风格各异,但均在不同程度上践行着“笔墨当随时代”的内在逻辑:艺术的价值不仅在于技术传承,更在于通过创作回应其所处时代的精神需求与文化语境。

四、石涛的实践:在传统与时代之间
石涛本人即是“笔墨当随时代”理念的杰出实践者。其艺术生涯跨越明末清初的动荡时期,个人经历复杂,足迹遍及大江南北。他既精研宋元诸家,又敢于突破成法,形成了雄奇跌宕、变幻莫测的个人风格。
在《搜尽奇峰打草稿》一画中,石涛以全景式构图描绘层峦叠嶂,笔法多变,墨色淋漓。画面题跋明确表达了其创作观:“此道从何说起,多少人学此为能,多少人学此为病。盖由识拘于似则陋矣,识拘于不似则妄矣。”他反对拘泥于“似”与“不似”的二元对立,主张通过实地观察(“搜尽奇峰”)与内心消化(“打草稿”)实现主客统一。这一过程,正是“蒙养生活”的具体体现。
在《黄山图册》中,石涛以简练笔法捕捉黄山云雾变幻之态,不求形似,而重神韵。他运用湿笔破墨、虚实相生的手法,表现出自然的生机与动感。这些作品既不同于宋代院体的工致,也异于元代文人的萧疏,而是融入了清初个性解放思潮下的主体意识。其笔墨语言的“新”,源于对黄山真实体验的提炼,而非刻意标新立异。
石涛还善于在传统题材中注入时代意涵。如其《花卉图卷》,以大写意笔法描绘梅兰竹菊,但形态恣肆,气势奔放,全无传统“四君子”的端庄静穆之感。这种风格上的突破,与其遗民身份、孤傲性格密切相关,是个人命运与时代变迁在艺术中的投射。
尤为值得注意的是,石涛虽主张“我自用我法”,但从不割裂传统。其山水中可见董源、巨然的浑厚,亦有米芾、高克恭的云山意趣,更有倪瓒的简淡。但他并非简单模仿,而是将诸家之法内化为自我表达的资源。这种“借古开今”的路径,正是“笔墨当随时代”的正确实践方式:在深刻理解传统的基础上,以个体生命体验为中介,实现艺术语言的时代转化。
五、“随时代”的本质:实践中的创造性转化
“笔墨当随时代”的核心,在于“实践”。石涛强调“受”(感受)来自“蒙养”与“生活”,即长期的修养与现实的体验。艺术创新不是凭空而生,而是艺术家在与自然、社会、历史的互动中,通过持续的实践积累,逐步形成对时代的独特理解,并将其转化为笔墨语言的过程。
这一过程包含三个环节:首先是“识古”,即深入学习传统,掌握前人经验;其次是“感今”,即敏锐把握时代精神,包括社会变迁、审美趣味、技术条件等;最后是“创我”,即在前两者基础上,通过主体创造形成个性化表达。石涛的“一画”理论,正是这一创造机制的哲学概括。
“随时代”也不等于被动适应。石涛的笔墨变革,往往具有批判性与前瞻性。他反对当时画坛的摹古风气,提出“借古以开今”,实际上是对时代弊病的回应。其艺术实践表明,真正的“随时代”是主动的、批判的、创造性的,而非迎合市场或潮流的妥协。
六、结语
“笔墨当随时代”是石涛艺术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其本质是在尊重传统的基础上,通过艺术家的主体实践实现艺术语言的时代转化。这一理念并非鼓励无根的创新,而是强调艺术创作必须植根于对传统的深刻理解与对现实的真切体验。从顾恺之到董其昌,中国绘画史上的每一次重要变革,都体现了艺术家对时代精神的主动回应。石涛以其理论与实践,将这一内在逻辑明确表述,并赋予其哲学深度。在当代语境下,这一思想仍具启示意义:中国画的发展,既不能固守成法,亦不可脱离文脉,唯有在“识古”“感今”“创我”的辩证统一中,才能实现真正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