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后到北伐前的数十年时间,是中国北方最混乱的时期,政权、政客和军阀更迭如走马。这样的乱世,很容易给头角峥嵘的人一展身手的机会;也因为是乱世,毫无章法和法律可言,人命如草芥,因言贾祸的人也不在少数。这中间,最让人扼腕的是知识分子。秀才遇到兵,结局总是以悲剧收场。也许因为奉系军阀多出身于绿林大学,做事更加毫无顾忌,近代史上两个著名的报人邵飘萍和林白水都是死于在奉系军阀之手。“萍水之厄”发生在1926年,前后相距不到一百天,向被称为中国新闻史上最黑暗的一年。 

除了东瀛留学和归国后短期从政外,林白水五十二年的一生都和报纸相始终。从1901任《杭州白话报》主笔始,到1926年在北平《社会日报》社长任上弃世止,一生办报长达二十多年。他总的政治倾向是进步的,其政论文章也多为民族革命,推翻帝制张目。林氏在报纸上变革文言文体,大胆采用白话和民间口语,词锋犀利,贴近普通民众,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他早期的文章和革新,对开发的民智和促进中国新闻事业都有着筚路蓝缕之功。 

在民初,军阀杀害新闻记者并不始于奉系军阀,记者因言论而被祸的人很多。很多人因为名气不彰,死的也默默无闻,像林白水那样被杀害后,激起轩然大波和广发同情和关注的倒是少见。现在的舆论普遍认为林氏的死是因为新闻记者的正义感和良心。1928年北伐功成后,首任北平市长即为“萍水”二报人举行追悼会。他们被新闻界奉为为民请命,不畏强暴,嫉恶如仇的烈士。这样的观点即便在林氏去世百年后的今天,依然没变。1985年民政部正式追认林白水为“革命烈士”,林氏第一次获得了中国官方的认可。 

"萍水之厄"

但史实最怕细究。林氏被害后,还是有很多人对林氏被祸的原因有不同的猜测。因军阀不遂所欲而骂丧命,在当时是颇为流行的说法。像林庚白,就是极力持此观点者。当时北平的报纸不像如今,在经济上完全缺乏独立性,无法靠发行与广告收入赖以生存,报纸大多无法以报养报,必须获得政府或某个政治集团的资助和津贴,如如没有这些资助和津贴,就很难办得下去。《社会日报》也属此类,虽然其时的北京政府每月给报社300大洋的补助,依然不敷其用。林氏以前做过政客,对报纸和军阀之间的这样关系,熟谙于胸。他生活奢华,钱不够用,就向军阀要钱;要不到,便在报纸上使气骂座,军阀只好送钱来堵他的嘴。

1926年张宗昌入关后,权焰熏天,其时国务总理为潘复。3年前的1923年,《社会日报》就曾因揭露潘复贪污黑幕而结上梁子。这次林氏又撰文《官僚之运气》讥刺潘复为张宗昌的肾囊,谓其卑贱猥琐,随人俯仰以取乐。潘阅报大怒,哭诉于张,林氏之死遂不可免矣。林文见报后的次日晚上,京畿宪兵司令王琦奉张宗昌之命,乘车来到报馆,强行带走了社长林白水。报馆编辑见势不妙,赶紧打电话四处求援,林白水的好友薛大可、杨度、叶恭绰等人急匆匆赶往潘复的住宅,找到正在打牌的张宗昌及潘复,为林白水求情。张宗昌当面口头答应放人,又背地里密令立即执行。第二天天色微明,林白水被宪兵拉到天桥,旋即被枪杀。

林白水遇难后,可能是迫于狗肉将军的淫威,北平报纸的报道多是只言片语,只有日本人办的《顺天时报》对被捕的经过,原因,友朋的营救,遇难时的细节,死后装殓悼念及家属的情形等,有比较详细的报道。这篇报道登在林氏被难后的翌日,弥足珍贵,但内容错讹很多。以后陆续出现的一些关于林白水的文章也都沿用了这些错讹。

林白水弃世后,容庚辑录了《社会日报》副刊“生春红”上的文章,编辑了《生春红室金石述记》一书。《生春红》是《社会日报》的副刊,专门登载有关金石学、 诗词歌赋一类的文章,以文言文发表,在当时北方的文化人中,享有盛名。林白水藏有名砚台号生春红,遂以此作为报纸副刊的名字。容庚游学北平时,曾为林氏女儿和侄女的塾师,到底是西席身份,他的跋文在颂扬东主人品之余,对林家日常生活的奢靡,也不稍假借实录:“比往君家,书房阴森如鬼室。仆见客至,提一小白炉出。室久冷,一时未能遽温。余瑟缩其间,授二女读。意谓此夏屋渠渠胡为者?然君固月需七百金也。此金讵从天降,其友遂有撼其受我金而骂我,欲死之而甘心者。君遂不免矣。”这些细节从侧面透露了林氏被祸的真实原因,颇不厚道且嫉妒之心昭然,《林白水传》收集此文时,此段被删削。容在跋文里还记述林家车夫因得不到小费,中途让其下车,容氏遂以狗猛酒酸寓书林白水,终让林氏把车夫辞退,如此做法也不合适。 

高伯雨曾在《大成》杂志上发表的“林白水与生春红”一文,对林氏之死的原因做了细致的分析,全文旁征博引,且很多为作者第一手资料。到底不愧为名掌故家,他访问了林氏生前的好友陈汉第,杨千里,徐凌霄等,基本上坐实了林因为向潘复要不到钱,使气写文被祸的这一猜测。但平心而论,即便如此,林氏在中国新闻史上自有其贡献,还是不能以一眚掩大德的。 

此书收高伯雨  林白水与生春红

大概是基于时论的不公,有阐扬先德的必要。林白水的女儿林慰君于1969年在台湾出版了《林白水传》,林白水的好友和新闻界的同仁梁敬錞和成舍我分别写了序言,对林氏的评价很高,梁序对林氏被害的前后经过叙述至详,因为林被军警捉走的前几小时,还在和梁氏等朋友在一起饮燕欢聚。但由亲属、好友和门生撰写的传记,真实性往往要打折扣,这中间难免有拔高和粉饰的成分,《林白水传》也不脱此病。无论如何,林传毕竟较全面写了林白水的一生,对众说纷纭的一些细节,诸如林氏的遗嘱,他家人的情况都做了详尽的交待和澄清。 林慰君比较大度,书中的附录就收了有不同意见的陶英惠的质疑文章,针对该文中的质疑,她都一一做了回应。

林慰君40年代中去美国前,把一直珍藏的父亲的血衣和遗嘱交给林白水的门人张次溪,因张正着手写林的传记。张的《林白水传》五十年代初在香港一家报纸连载,只完成一小部分,最终没有写成。林慰君到美国后曾托香港的朋友给张次溪写信,请求归还遗嘱,但张始终不肯,还好事把遗嘱裱成卷子,请吴闿生、章士钊等名人题词。章士钊"为次溪仁弟题林白水先生天桥刑场"一律颇佳,诗云:

史实辩伪之难- – -关于林白水

人生难得是从容,死日方徵澹定功。

吾友堂堂真自了,诸公袞袞孰为雄。

世人妄诋盆成括,闲气堪追杨大洪。

谁知黄墟在宏庙,坐看秋碧照春红。

关于著名的生春红砚。林白水雅爱文玩,尤嗜古砚,其中不乏名品。生春红是其藏品中最负盛名的一方。此砚原为藏砚名家黄莘田旧藏,其中有段香艳的故事。黄视此砚为镇室之宝,平时由其宠姬金樱护持。金樱去逝后,黄在砚背刻了一段铭文:“余在端州日,室人蓄此砚,戏名:’生春红’……迩来砚匣尘封,启砚尚墨沈津津欲滴也。而人逝已兼旬矣,悲何可言!因镌诗云:’

端江共汝买归舟,翠羽明珠汝不收。

只裹生春红一片,至今墨沈泪交流。”

生春红砚黄莘田诗

林遇难后,砚不知所踪,下落成谜。上世纪五十年代中高伯雨曾函询过上海陆丹林此物的下落,陆寄来了一页生春红砚的墨拓,并云:此砚鼎革前一度在沪渎出现,索价不过一二十美金,当时人心不定,逃难都来不及,哪有心情去玩物;二来,此砚乃不详之物(黄莘田得后,不久即悼亡;林白水得之又横死),故价虽贱仍无人问津。其实,关于这方名砚的下落全是传说式的以讹传讹。七十年代初,还有人持此生春红砚赝品捐赠台湾故宫博物院。真相是林白水遇难后,其砚一直保管在林氏女儿林慰君手里,她于1979年将生春红砚捐赠给了台湾历史博物馆。

生春红砚墨拓

林白水有两位太太,遗嘱里有"小林、宝玉和气过日",她们是姐妹。林身后遗有一子一女,其子陆起由祖父母养大,和父母关系疏离,在林氏被祸前已去美国留学,只留下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林慰君。遗嘱中殷殷嘱托"爱女好好读书,以后择婿,需格外慎重"。林白水遇害时,林慰君只有14岁。受此巨变,曾触电自杀未遂,当时报纸上纷纷以"弱姬烈女"的报道之。

陆丹林

这位"弱姬烈女"此后真是命运多舛,让人扼腕。成年后,被臭名昭著的军阀、多姓家奴石友三盯上并强娶做了石的第五房姨太太。结婚不及一年,石被下属高树勋诱捕活埋,林慰君才得以解脱。林于1948年赴美,后一直在美国国防语言学校任教,《大成》杂志上偶尔刊登她写的关于美国旅游、文化的文章。

然而,还没有完。1987年3月27日傍晚,林慰君外出散步,被一个老太太开车撞倒,送医院后不治身亡,享年74岁……

林慰君(右一)与胡适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