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悲伤的主角是生活在地下室的逼仄一角、白天被遗弃在家里的男孩,他只能一整天盯着窗户,因为那是房间里最明亮的地方。

父亲说一切都是暂时的,他们迟早会住上单元房。“那是70年代中期,我知道我们家被定为’特需户’,我也懂,特需户是指那些人均住房面积低于五平方米的家庭,我们排在一个名单上等着分单元房。显然名单是太长了,或者是有人插队,因为我们又在这间地下室的房间里住了好几年。底层(实际上是地下一层)有一条很长的走廊,还剩一间房,但门一直是锁着的。我没有问我们为什么不同时租下这一间,我知道答案,我们要省钱住单元房。而且我们必须保持人均五平方米的拥挤度,才不会从住房特需户的名单里被剔除。黑暗的走廊承担着前厅和厨房的作用,但实在是太狭窄了,只能容纳两把椅子、一个电炉,再加上一张小桌子什么的。当我母亲和父亲吵架的时候,我父亲就走过去睡在那儿,睡在桌子上。”

九十年代以前的中国人大致都明白分房意味着什么,那是一个家庭一生中拥有住房的唯一渠道,因此也成为了世界和人性的展示台。

世界告诉你不同的人“天然地”和不同面积的住房相联系,这个“天然”与地位、职称、地域、从事的行业、认识的人群、与掌权者或分配人员的关系远近等等有关,它们或者被列在文件中,或者被人们默契地当作不可描述、但一定心领神会的东西。就连特需户、困难户也是需要认定的,家藏名酒、电器俱全的家庭也可能是困难户,而家徒四壁的家庭却不一定会是,其中的区分标准基本上被划定为秘密。农民、临时工、持有暂住证的人是和分房搭不上一点关系的;埋头工作,不懂人情世故,对领导爱理不理的人,一概会被扫进分房名单的末尾,就像“我的一家”,幻想着总会分到单元房,但作为读者的我们已经看出,作者残忍地暗示他们将永远生活在这个“过去的地窖”中。

于是世界的舞台就变成了人性的展示台,人与人之间在分房期间都会变得极为活跃,今天笑脸相迎,明天怒目而视,此一时破口大骂,彼一时拳脚相加,有人火速结婚,有人即刻离婚,有人花下重金送礼企图让领导手中的天平稍稍靠近自己一点,有人将粪便泼上领导的房门以泄未被公平对待之愤⋯⋯。大多数情况是这样的,既然无法对抗权力造就的黑暗,就从自己身上开刀,哪怕伤痕累累,哪怕血流成河,所谓的爱情、友情、亲情、真诚、善和良知⋯⋯,它们在分房大棒(或者萝卜)的强迫(或诱使)下,全都变得不堪一击,支离破碎。

你不相信么?我来讲两个经验的事实,都发生在2000年刚过的几年,所谓的单位分房制度施行的末期。

一个是我的单位分房,一对恋爱尚未超过两个月的恋人火速结婚,先于大多数人实现了住房自由。我们当然不是说他们之间就没有审慎的考虑和真正的爱情,但或许或多或少的被污染了。一种纯洁,一种真诚——正是我们需要《安娜·卡列尼娜》《华盛顿广场》《哈德良回忆录》的原因。

世界是人性的展示台 ——读格奥尔基·戈斯波丁诺夫《悲伤的物理学》(二)

另一个是妻子单位的分房,执行部门需要调查配偶在其单位是否有住房,当时我们住在单位一个临时的平房。那时来了两个女人,在平房里问询我们相关情况,言语中仿佛暗示出平房也可能会被认定为有房,这无疑会造成妻子那里的申请失败。不妨说得直白一点,她们或许希望我们明白事理,付出一点代价,最低限度也不能让她们白跑一趟,这就是我们对权力最直观的认识,它的本质——本能地寻找寻租空间,想要证明它的权力,想要你屈服于它。

我们还是回到地下室男孩,这里有没有让你想到《寄生虫》里的一家人,或者首都地下室想要闯出一番天地的年轻人。与后面两种总还可以出去的人相比,男孩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只有一件:数窗户边的脚,臆想脚上面的人。

“男人的脚,女人的脚,孩子的脚……我通过鞋子的变化观察季节是如何更替的。凉鞋渐渐收纳起来了,变成了秋天的鞋,然后沿着脚面往上抬高,精致的打过蜡的时尚女靴,清理垃圾桶的工人穿的粗胶皮靴,周四来购物的农民穿的配着肥厚自织袜的胶皮乌拉鞋,蓝色或者红色的童靴,这是黑色和咖啡色为主基调中仅存的一抹彩色。然后逐渐又是春天的轻装,脱掉鞋子,到夏天穿着凉鞋和拖鞋裸露在外的脚掌、踝骨和脚指头。拖鞋就如同脚上的游泳衣。”

如果脱离的男孩的眼睛,这是一段极为客观的物品种类的罗列。我们会下意识地想到《人生拼图版》,佩雷克总是在每章的开头赋予一段描写,有时是长长的几页,甚至全章只有这段描写。

“至少在读者还没有进入佩雷克的想象世界中时,阅读是枯燥无味的。作者运用现在时进行描写,且尽力保持中立、客观的态度,使用专业词汇等等,以此让读者觉得作者的描写是详尽无遗的。一切都被囊括在内,布局、家具的陈设、装饰品、物件以及所有能被看到的东西:折叠的报纸上的每行字或部分内容,甚至填字方格上看得到的填好或没填好的格子。⋯⋯这种约束是小说家的写作选择,但他却把它强加给读者,而读者只有’接受’这种约束,才能继续阅读下去。⋯⋯这些详尽无遗的整体描写和列举,并非只是为了考验读者的注意力和耐心;它们还故意破坏了小说的一条基本原则。为了让我们参与到小说中,小说首先必须要让我们觉得它是在构建一个同类的、独立的世界,这个世界和真实世界相对应,但只是对应而已,也就是说不会和真实世界混淆起来。小说为区别这两个世界而采用的一个方法是,避免使用一些仅仅具有参考价值的专业术语。朱利安·格拉克指出,如果小说读者读到书中的人物在弹奏贝多芬的op.10钢琴奏鸣曲,他会感到不自在。《人生拼图版》选择了纯客观、详尽无遗和永恒现在时的描写,这些描写类似于扣押前执达人员非常真实的笔录,或类似于带家具的套间出租前房产代理人所介绍的房子情况,它们属于小说世界中’植入’的真实部分。”(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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