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前勃拉姆斯《第二交响曲》的辉煌余韵犹在耳畔,转眼间指挥家水蓝已经带领中国交响乐团开启新乐季的征程——9月20日,中国交响乐团的2025/26音乐季在北京音乐厅初试啼声,艺术指导水蓝用两部交响曲的体量和诚意,为乐团新乐季“建木朝阳”的艺术愿景奠基。

2025年适逢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中国交响乐团为此联合国内14家交响乐团委约普利策奖得主华人作曲家周龙,创作了具有缅怀与纪念意味的交响曲《大乐同和》。9月20日的音乐会既是这部作品的世界首演,很可能也是未来一段时间内交响合唱完整版绝无仅有的演出机会。

不过,在新作品正式亮相之前,水蓝和乐团首先回溯了四十年前的另一个重要时刻。1985年,原中央乐团联合多家单位举办了“青年作曲家陈怡交响作品音乐会”,担任指挥的是同样年轻的水蓝和邵恩。在那场音乐会上,水蓝执棒的作品里面有一部室内管弦乐《多耶》,此前一年刚刚从钢琴独奏曲配器改编成为室内乐团的编制。值得一提的是,一年后陈怡还应原中央乐团之邀,为了乐团的美国巡演特地将这部作品改编为大型管弦乐团的版本,新版作品得名《多耶第二号》。

室内乐版《多耶》的编制包括长笛、双簧管、大管和圆号各一支,单簧管两支,以及缩小编制的弦乐组。这部作品源于作曲家前往广西深入侗寨生活的体验,器乐的声部关系在很大程度上对应着“多耶”这种载歌载舞的传统舞蹈在表演时的简洁对话。对于当年坐在北京音乐厅的人们来说,《多耶》的音乐语言可谓先锋。但是今天身处同一个空间重新聆听,见多识广的听众已经不再会对不规则的句子和非传统的音响望而生畏,反而恰恰是这些现代性造就了微妙而绮丽的声音景观。作曲家在音响之下铺设的民族和民间音乐根系,更会引发人们关于通用技法与个性表达的思考。

音乐会上半场的重头戏,无疑是周龙所作交响曲《大乐同和》的首次亮相。这部作品的诞生缘于纪念,但是标题并未直接体现出具体的叙事对象。事实上,据作曲家透露,构思过程中,这部作品曾有多个备选标题,最终版本取自《礼记·乐记》的“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一句;英文则是冠以“Grand Harmony”之名,直译为“宏伟的和谐”,同时“Harmony”一词又有音乐中和声的意义。从结果上看,“大乐同和”这个标题体现出音乐作为表达方式的特殊之处,即表达的抽象性。这意味着音符建立在具体的创作渊源之上,但是形成作品后便具有了独立的意义,能够超越具体的表达而存在。

作为一部首次亮相的作品,《大乐同和》的音乐画像究竟是什么样?由表及里依次来看,它的创作目标首先是打造一部“交响曲”,按照四个乐章的经典结构搭建四梁八柱,视乐章发展演进为有逻辑的整体。整部作品开篇先写“文明”的源远流长,随后以“战争”表现前者被破坏的境遇,由此自然引出慢板角色的第三乐章“追思”,最后的终曲乐章回到“大乐同和、大礼同节”点题。这样的逻辑关系与今年格外常见的肖斯塔科维奇《第七交响曲“列宁格勒”》也有异曲同工的特点。配器方面,“重”是周龙这部作品的突出特点。乐团本身以三管编制为基础,打击乐的使用尤其丰富,包括五面一组的定音鼓和大量的色彩乐器。

在此基础上,《大乐同和》是一部交响合唱作品。虽然合唱声部在总谱中是可选项,作曲家也为此做出了针对性的设计,特别是将管弦乐的织体写得很饱满。然而,带有合唱的版本才是这部作品真正的完全体,除第一乐章外,作品后三个乐章都用到了合唱,而且合唱团会分别扮演不同的角色——声乐本身也是周龙长期以来个人创作特色的彰显所在。

归根结底,《大乐同和》本质上还是周龙在大型作品创作上屡试不爽的审美观念的又一实践。作为改革开放后最早一批进入高校、后来旅美深造工作的作曲家,周龙、陈怡和同期的许多音乐家一样,都用各自的方式融中国元素与西方技法于一炉。正是这样的音乐审美和语言,在过去三十年间为周龙带来了国际上的赞誉。《大乐同和》也是一部兼具中国特色和当代特质的作品,其中的中国特色从表面上看是《礼记·乐记》的文化渊源和第三乐章化用的广州童谣,根本上更是命题建构与拆解的逻辑思维,以及字里行间不经意透出的东方调式与和声。

首演的现场聆听过后,《大乐同和》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中间两个乐章。在第二乐章《战争》,作曲家在这个乐章对于合唱的运用完全是器乐化的:前半程以近似于“吼叫”的方式连同乱中有序的乐团,共同塑造出显然属于战争的激烈景象;后半程话锋一转,合唱随着管弦乐的推进化身为旋律浮游在织体的最上层,带来振奋动力的同时呈现出奇幻的色彩,令人不免想起几个月前刚刚由水蓝和国交现场演绎过的周龙经典作品《未来之火》。这也是指挥家水蓝最具优势的演奏情境之一,他总能在错综复杂的要素之间一针见血地抽出主要矛盾,并且实时掌控着它的变化与发展,造就极致的现场感染力。

第三乐章《追思》的基本音乐素材来自广州童谣《月光光》,作曲家在总谱上特地标注了唱词的粤语发音。此前一个乐章需要调动起大开大合的冲击力,这时女声部又要切换到柔情似水的声音之中。国交合唱团展现出了职业的素质,不仅面对这种转变游刃有余,而且在柔美背后还有一种内在的韧性。这使得音乐的气质并不单薄——不只是在演唱一首童谣,而是与前面乐章战争与抗争的场景贯通起来,方能以此实现“追思”真正的内核。

与此同时,暂时在一定程度上退居“配角”的乐团反过来化身成给声乐增色的存在。竖琴尤其成为了点睛之笔,柔美清澈而又带有分量的演奏,在音乐厅的空间里也与演奏家正上方的合唱团女声部在共鸣中相得益彰。根据水蓝和周龙在排练时的调整,木管组相较于原谱有所删减,避免了实践中压唱的潜在问题。但是保留下来的都是精华,许多时候都像是轻轻飘在舞台两侧楼上合唱团之间留下的空间里。

“世界交响”开启“建木朝阳”新乐季

指挥家水蓝表示,这场音乐会最先敲定的曲目,就是这部周龙全新创作的交响曲。而在这一基础上,将周龙与理查·施特劳斯堪比交响曲的交响诗《堂·吉诃德》放在一起,背后更是水蓝早早埋藏的草蛇灰线。两者之间的联系纽带一方面是管弦乐的色彩,另一方面是声乐创作的基因。这并没有停留在简单的概念组合,而是深层次音乐本质的贯通。

国交这次演出《堂·吉诃德》颇为巧合地汇集了三位名字里带“Wēi”的关键角色,分别是大提琴家秦立巍、乐团中提琴首席付威以及客座乐团首席陆威。他们三人在舞台上与指挥家水蓝几乎共同聚拢在一条直线上,相互之间的互动也是这部作品的重中之重。与大多数演奏《堂·吉诃德》的音乐会不同的一点则是,国交这次特别在现场为这部纯器乐作品安排了字幕。音乐演奏的同时,字幕播放的是每一段对应的剧情,让观众真正仿佛在看一部戏剧。

从音乐的表现形式上看,理查·施特劳斯的这部《堂·吉诃德》可以有很多种定义方式。它是一部典型的理查·施特劳斯交响诗,又是一部主题变奏曲,还因独奏大提琴声部的存在而在很多时候被看作是协奏曲。但事实上,如果要论“独奏”,《堂·吉诃德》里的关键角色远不止大提琴、中提琴和首席小提琴,几乎每个声部的首席乃至每个声部整体都有重要戏份,还有交响乐团里不常见的中音号、大多时候不被关注的低音单簧管等乐器也要担当重任。

音乐伊始,长笛和双簧管率先演奏出优雅的“骑士”主题,随后在弦乐的手中发展成为堂·吉诃德的主题。指挥家水蓝选择了非常明智的速度,整体上具有轻盈灵动的姿态,同时并没有破坏律动的稳定与完整。这段引子既是整部作品里面几乎所有各式主题的素材源泉,又是作曲家在演奏上为乐团全体安排的检阅。国交乐队显然经过了充分的准备。单簧管对于幻想风情的把握,双簧管演奏杜尔西内娅主题的精致音色,情绪高涨的中提琴更是先于扮演桑丘的声部首席大放异彩,加装弱音器的小号和新加入的圆号也都有稳定的发挥。随着管弦乐的织体逐渐叠加,水蓝始终通过积极的手势掌控声音层次的动态发展,重点突出的旋律线条和内声部全都清晰可辨。

当独奏大提琴终于粉墨登场,秦立巍将堂·吉诃德这一形象的复杂气质开宗明义地展现了出来,兼具雄姿英发的魅力与落魄垂头的形象。而在仆人桑丘·潘萨登场时,中音号和低音单簧管演奏出了这个诙谐的主题,两位演奏员的发音干净准确,句子交代得同样干脆利落。

引子部分交代完故事的基本设定,随后的10个变奏真正开始讲述剧情。指挥家水蓝在每段故事里尽情挥洒才华,在他的“魔法棒”之下的乐团,无论是戏剧性张力还是管弦乐的色彩都让人陶醉。第二变奏里管乐模拟羊群的大量颤音、第七变奏里为了制造空中骑行而用到的鼓风机,都没有被矮化为音响上的猎奇之举,而是全然处在音乐的逻辑之中。仔细聆听铜管的“羊叫”,就会发现经过精心设计的细微层次变化,高密度的颤音错落地从舞台后方传出,惟妙惟肖地刻画出了羊“群”的效果。

第三变奏的篇幅在整个作品里傲视群雄,因为它所描绘的是堂·吉诃德与桑丘·潘萨的对话,其间这两位主人公连同首席小提琴代表的杜尔西内娅有着大篇幅的互动。这个看似枯燥漫长实则逸趣横生的场景,在三位弦乐演奏家的手中如同群口相声。桑丘·潘萨对堂·吉诃德疯狂举动的劝阻,配合上音乐絮絮叨叨的姿态;后者反过来对前者的争辩,则是以颇为神气的形象呈现。再加上杜尔西内娅不时在堂·吉诃德的想象中现身,在现场聆听这个段落,很难不为之会心一笑。

描绘堂·吉诃德在梦中与杜尔西内娅碰面的第五变奏一直是人们津津乐道的焦点,也是秦立巍最擅长的音乐场景——杜尔西内娅的主题来到大提琴的高音区,后来又与堂·吉诃德的主题衔接。从倾诉衷肠到担任护卫,这些情节不仅意味着画面本身,更是一种只存在于想象中的美好。秦立巍对深情款款的段落本就富有表现力,还把这种“虚虚实实”的状态透露了出来。乐团在这个过程中大多数时候都不显山不露水,只是为场景提供烘托和渲染。但是每次令人注意到时,都意味着关键的到来。与秦立巍极富表现力和动态变化的长音相伴,竖琴的出现如同点睛之笔。

同样如同这般扣人心弦的当然还有整部作品的结尾。决斗失败后,堂·吉诃德慢慢恢复了理智,拖着病体躺在床上回忆往事,在安详的微笑中昏迷不醒,最终离开了人世。这句文字本身,连同文字所不能穷尽表情细节,完全为秦立巍敏锐地捕捉。在那段最后的独奏里,他的琴声糅合了梦想与不甘、回忆与期待,更重要的是葆有了堂·吉诃德这个角色的尊严。

作为2025/26音乐季的开幕,这场音乐会的上下半场构成了几重对照:中国概念与世界交响,现实观照与戏剧寄托,还有器乐与声乐、个体与整体、首演与经典······这些要素都是新乐季艺术写照的缩影。当堂·吉诃德的跌宕叙事在这个夜晚落幕,新乐季里中国交响乐团“建木朝阳”的旅途正在徐徐启程。

撰稿:姜太行

责编:张露予

摄影:国之骄子

排版:陈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