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语文老师曾布置过一篇《我的小学》的作文,那个时候具体写了些什么,我早已记不清了。如今再想起,倒想重新提笔,把那些藏在时光里的细碎记忆写一写。
从任庄村去何庄小学,必走一条约一公里笔直的水。水渠两侧是水泥抹成的板面,粗糙的纹路没什么讲究,却是我童年最早的“画板”。上课前赶路过,蹲下来画两笔;下课后往家跑,也忍不住停下添几笔。硬土疙瘩是粗笨的画笔,黄砖头能划出清晰的线条,没多久,水渠边就铺满了千奇百怪的图案——有歪歪扭扭的小草,有圆滚滚的动物,还有扎着羊角辫的米老头。哪怕画被雨水冲得干干净净,日后也准会有新的图案悄悄“冒”出来。这条路,是通往小学的路,也是游子远乡难归的路。
1997年的秋天,七岁的我攥着父亲的手,懵懵懂懂地走进了何庄小学的校门,成了这里的一员。这么多年过去,小学的很多记忆都变得模糊,像蒙了一层薄纱,但总有几个片段、几处风景,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学校里两排教学楼,是红砖、青瓦与木质结构的结合,地面总带着几分凹凸不平。那会儿物质条件有限,同学们的凳子全是从家里带来的——高低错落,大小各异,形态五花八门,却恰好坐着我们这群高矮不同、年龄相仿、模样各异的孩子。两个或三个同学挤在一张长方形课桌上,课程也简单得很,若上午是数学课,下午便一定是语文课。至于我最盼着的体育、美术、音乐,一学期下来也就能上几次,说“几乎没开课”也毫不夸张。
学校西北角有个葫芦形的花池,池子里立着两棵高大的栀子花树。每年夏天,洁白的栀子花开满枝头,清甜的香气裹着风飘远,总能让路过的老师和同学停下脚步。那年的栀子花,就像我们的童年一样纯净透亮;如今我们都已走过花样年华,花开花落间,连带着当年的芳华也悄悄远去。想来我现在总爱种栀子花,大抵就是想“种”住那段时光里的美好吧。
栀子花树旁,有一口压水井:铸铁的井身、水泥的底座,再配上橡胶皮碗、活塞和压手柄,简单的零件凑在一起,却能压出清冽甘甜的井水——冬天摸着手暖,夏天喝着沁凉。一到课间,一至五年级的孩子就会往井边冲,手里攥着搪瓷杯、塑料瓶,挤在一块儿等着接刚压出的水,喧闹声能盖过井水的汩汩声。
丁香花树
操场的东北角还有一棵丁香花树,花期比栀子花长些,细碎的紫花缀满枝头,香气浓得连校墙外都能闻到。那是我课间课后最爱的乐园,总爱爬到树杈上,再借着树干的力道往校墙上荡。那时从没想过这是危险的事,反倒觉得这是别的小朋友不敢做、做不到的“本事”,像只猴子似的在树上来回折腾,闻着花香,听着蜜蜂嗡嗡的“歌声”,倒也有几分难得的闲情。

小学时最影响我人生的,是糟糕的成绩,也正因如此,我得到了老师的“特殊照顾”。我的语文老师恰好也是我父亲当年的老师。他曾跟父亲说:“你家小子啥都敢干,就是成绩不行,除了教室的栋梁爬不上,其余地方都能窜上去。”父亲便放了话,说我要是不听话,让老师随便批评管教。老师也真的会动手,有时还会罚我面壁思过,我对着墙哈气,总能把一面墙弄出一片湿痕。每到期末发成绩单,父母总习惯从后往前找我的名字——不用翻几页,就能看见我的分数。许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结果,他们后来既不骂我,也不叹气了。我们那儿把留级的人叫“老油条”,而我,就是那个曾经留级的“老油条”。
如今上绘画课,我总爱跟人开玩笑:“幸亏当年留级成了’老油条’,不然以我那时的成绩,五年级毕业后,说不定就成了某个工厂的童工。”我总会接着解释,我上一届的同学,一个班约50人,大概有20多人没考上初中。要是按往年的情况,下一届的我大概率也考不上。可偏偏我考初中那年,全国实行了九年义务教育,考完试后老师才告诉我们这个好消息,还说“就算几门课都考个位数,也能上初中”。这话对我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幸运。所以每次说起这段经历,我都忍不住笑,也渐渐喜欢上了“老油条”这个称呼。
何庄小学教学楼 2019冬摄
翻查《淮滨县志》,1997年的记载里,全县共有288所小学,我的“何庄小学”,便在这288个名字之中。可到了2019年,它终究没能逃过和其他乡村小学一样的命运——因招不到新生,“何庄小学”的牌子被摘下,校园正式关闭。
如今再想寻回校园旧景,早已成了奢望。从前挂在教学楼、需亲手摇动的铃铛没了踪影,老瓦房的青瓦簌簌坠落、木梁渐渐腐朽,旧课桌上的斑驳划痕、自家带来的旧板凳,还有满院沁香的栀子与丁香,连那口吱呀作响的压水井,都早已在岁月里悄悄隐去,我的童年,也跟着这般没了痕迹。
我已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年,竟把学校的一套旧桌凳搬回了自家院子。如今想来,这两件落满灰尘的老物件,竟成了我与那所小学唯一能触碰的联结。有时会忍不住打趣:要是当年的校长还在,会不会考虑给我这个小学时从没得过奖状的学生,补发一张特别的“奖状”?
画家们常说“笔墨要当随时代”,其实画里未必非得绘上现代的衣装、建筑与风景,才算留下时代的印记。就像我这般浸在旧时光里的“老油条”,那条水渠路、那些栀子花、压水井、丁香树的细碎日常,还有“留级幸运”的特别回忆,早已成了刻在我身上的专属“笔墨”,而我的何庄小学,便是承载这份九十年代笔墨的底色。
笔者 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