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两唐书所载“心正则笔正”说
《旧唐书》卷一六五《柳公绰传》附“柳公权”:
穆宗即位。入奏事,帝召见,谓公权曰:“我于佛寺见卿笔迹,思之久矣。”即日拜右拾遗,充翰林侍书学士,迁右补阙司封员外郎。穆宗政僻,尝问公权:“笔何尽善?”对曰:“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上改容,知其笔谏也。
这乃是柳公权“心正则笔正”之说的较早出处,亦是最为权威的版本。《新唐书》卷一六三《柳公权传》稍作修饰如下:
因入奏。穆宗曰:“朕尝于佛庙见卿笔迹,思之久矣。”即拜右拾遗、侍书学士,再迁司封员外郎。帝问公权用笔法,对曰:“心正则笔正,笔正乃可法矣。”时帝荒纵,故公权及之。帝改容,悟其以笔谏也。
据《旧唐书》的记载,穆宗的提问是 “笔何尽善”,在此,“笔” 可有三种解读:制笔、用笔、书法。而柳公权的回答是 “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用笔在心” 仅仅回答了 “用笔”,然而 “心正则笔正” 则笼统地回应了 “制笔”“用笔”“书法” 这三层意思。再来看看《新唐书》的记载。首先,《新唐书》把《旧唐书》中穆宗 “笔何尽善” 的提问改成了 “帝问公权用笔法”。
其次,删去了《旧唐书》中的 “用笔在心” 这一句,而增添了 “笔正乃可法”,核心关键词 “心正则笔正” 未变。显然,《新唐书》在一定程度上偏离了《旧唐书》的原意,重点强调了 “用笔”,顺带提及了 “笔正乃可法”(用笔、书法)。虽说保留了 “心正则笔正” 这一中心语,但是对于 “制笔” 却完全未予关注。

欧阳修《试笔》之《用笔之法》中云:“苏子美尝言用笔之法,此乃柳公权之法也。亦尝较之,斜正之间便分工拙,能知此及虚腕,则羲、献之书可以意得也。”由此可知,欧阳修对于柳公权 “心正则笔正” 的理解集中于 “用笔之法”。《新唐书》为欧阳修、宋祁等共同编撰,这则材料可被视作《新唐书》改窜《旧唐书》的辅助证明。
与 “笔” 相对应,“心正则笔正” 中的 “心” 也具有三重含义:其一,指物理层面的 “笔心”;其二,指时空层面的 “中心”;其三,指意识层面的 “人心”。从后世的阐释以及当前的研究来看,基本上都将 “心正” 之 “心” 理解为 “人心”。
而柳公权名品《神策军碑北宋拓孤本》、《柳公权李公神道碑铭》甚至精细小楷《柳公权金刚般若波罗密经》也确乎是端方严整、不怒自威,有忠臣义士之态,故“笔谏”之说渐成定论。至于 “笔心” 和 “中心” 之义,则长久地被掩埋于历史的尘埃之中了。朱熹《三朝名臣言行录》卷一二引《道护录后》:
与黄锾用和小柬云:“俞玘笔尚未蛀损,但捻心不正,主锋多偏,傅毫太薄,抑按无力,此其所短也。”又柬云:“向者论俞玘笔病,出于偶然,乃蒙阁下推之,以及修身之道,何嗜学之笃也。柳公权谓’心正则笔正’,亦有此理。苟知其要,亦不必专守斯言也。”
这条珍贵的史料不经意间揭开了“心正”之“心”暗含“笔心”之义的千古奥秘。以理揣度,柳公权的“笔谏”实乃一语双关,首先必然要阐述一个客观事实,而后方会有引申义和言外之意。否则,皮若不存,毛将附于何处?研究显示,“心正则笔正”之“笔”首先是针对“制笔”的要求,“笔心”之“正”才是“心正”的原本含义,其他意义皆为后来产生和引申而来。
二“宣城求笔”说考辨
唐宋之际,有关毛笔制作的故事传说纷纷涌现,其中有涉及柳公权的。苏易简《文房四谱》卷一《笔谱上》记载:
世传宣州陈氏,世能作笔,家传右军与其祖《求笔帖》,后子孙尤能作笔。至唐柳公权求笔于宣城,先与二管,语其子曰:“柳学士如能书,当留此笔,不尔,如退还,即可以常笔与之。”未几,柳以为不入用,别求,遂与常笔。陈云:“先与者二笔,非右军不能用,柳信与之远矣。”
王士禛《池北偶谈》卷一二依据岳珂《玉楮集》记录有“新淦笔工”的故事一则,与“宣城求笔”的故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唐世有刺郡江表者,时宰嘱以新淦出笔,托制以相寄。刺史至,召佳手,一老父应命,百日才得二管。驰贡相府,既讶其迟,又薄其鲜。试之,乃绝不堪。大怒曰:“数千里劳寄两管恶笔来。”刺史闻之惧,欲罪老父。老父诉曰:“使君勿草草,我所制乃欧、褚所用。丐先示以相君翰墨,再制,苟不称,甘就鼎镬。”既示之,笑曰:“如此只消三十钱,笔不日献五十管。”驰上之。相一试大喜,优赐匠者。
王士禛把此故事与前面所述的“宣城求笔”故事加以比较,进而指明二者“极其相似”的情况。实际上,“新淦笔工”的故事有着更早的来源,《太平广记》卷二三二引《芝田录》记载:
返报。太守惧,追叟欲加刑。叟曰:“乞使君不草草,某知书,褚辈只须此笔,乞先见相公书迹,然后创制。”太守示之,叟笑曰:“若如此,不消使君破三十钱者,且更寄五十管;如不称,甘鼎镬之罪,仍乞械系。”俟使回期,太守怒稍解,且述叟事,云:“睹相公神翰,宜此等笔。”相府得之,试梁翰甚佳。复书云:“笔大可意,宜优赐匠人也。”太守喜,以束帛赠叟而遣之。
《芝田录》乃是晚唐五代时期人士丁用晦所创作的笔记小说。由此可见,晚唐之际,毛笔的工艺变革已然引起了世人的广泛关注与讨论。不难发现,“宣城求笔” 和 “新淦笔工” 的故事情节大体相同,然而细节却存在差异。首先,故事的主人公记载有所不同,笔工究竟是宣州陈氏还是诸葛氏?其次,故事发生的地点究竟在宣州还是新淦?这些都令人难以决断。
宣州的制笔名家众多,主要为诸葛氏家族。北宋蔡绦《铁围山丛谈》卷六谈及宣州诸葛氏制笔的历史渊源:“宣州诸葛氏,素工管城子,自右军以来世其业,其笔制散卓也。吾顷见尚方所藏右军《笔阵图》,自画捉笔手于图,亦散卓也。……吾闻诸唐季时,有名士就宣帅,求诸葛氏笔,而诸葛氏知其有书名,乃持右军笔二枝乞与,其人不乐。宣帅再索,则以十枝去,复报不入用。诸葛氏惧,因请宣帅一观其书札,乃曰:’似此特常笔与之耳,前两枝非右军不能用也。’是诸葛氏非但艺之工,其鉴识固不弱,所以流传将七百年。”这则材料是“宣城求笔”故事的翻版。蔡绦将“宣城求笔”主人公记作“唐季名士”,而不径指为“柳公权”;制笔工匠为“宣州诸葛氏”,而不再是“宣州陈氏”。蔡绦的记载必有所本。
晚唐时期,除了宣州盛产名笔,江西新淦也出产 “散卓” 名笔。段成式《寄余知古秀才散卓笔十管软健笔十管书》提到::“前件笔出自新淦,散卓尤精,能用青毫之长,似学铁头之短。况虎仆久绝,桐烛难成,鹰固无惭,兔或增惧。足使王朗遽阁,君苗欲焚。户牖门墙,足备其阙也。”这则材料出自段成式的自述,其可信度毋庸置疑。综上可以看出,“宣城求笔” 和 “新淦笔工” 的故事极有可能是依据相关的历史事实附会、杂糅而成。
此外,柳公权也的确有论述毛笔制作的文献流传于世。《能改斋漫录》卷一四收录《柳公权〈谢惠笔帖〉》写道:“近蒙寄笔,深荷远情。虽毫管甚佳,而出锋太短,伤于劲硬,所要优柔。出锋须长,择毫须细。管不在大,副切须齐。副齐则波磔有凭,管小则运动省力,毛细则点画无失,锋长则洪润自由。顷年曾得舒州青练笔,指挥教示,颇有性灵。后有管小锋长者,望惠一二管,即为妙矣。”
(致谢陈志平细致的考据工作!待续)
我们将《神策军碑北宋拓孤本》、《柳公权李公神道碑铭》、《柳公权金刚般若波罗密经》精确复制,作为极其重要的“法帖3.0”藏本以飨书友!请注意,“法帖3.0”出品是原汁原味、无限接近原件超精复制品,不是网上通行的严重调色的低精度图片印刷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