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昭乌达草原的边缘,老牧人达西的烟袋锅子总冒着袅袅青烟,他常说的那句’使钝刀子不如用嘴啃,娶坏女人不如打光棍’,像草原上的风,刮过每片草场,钻进每个牧民的耳朵里。这话不是凭空来的,藏着他堂弟布和用十年光阴熬出的滋味。

      布和三十岁那年,下巴上的胡茬总泛着青黑,眼里的光像被雨水打湿的火星,蔫蔫的。部落里同岁的男人早都抱上娃了,只有他还守着孤零零的毡房,羊群虽壮,却暖不透空荡荡的夜晚。媒人踏破了他家的门槛,说的姑娘要么嫌他木讷,要么嫌他羊群不够多,直到邻村的娜仁出现在说亲名单上,布和的眼睛才亮了亮。

      娜仁是出了名的’烈马’,长着一双能勾人的眼睛,睫毛像草原上的小蕨菜,又密又翘。可她的性子,十里八乡没人不知道——在娘家时,父亲让她学捻羊毛线,她把线团扔进灶膛,说’不如骑马痛快’;哥哥新做的马靴刚上脚,她瞅着不顺眼,直接扔进羊圈的粪堆里,还叉着腰骂’笨手笨脚做的玩意儿,配不上咱家人’。媒人劝布和:’这姑娘是好看,可脾气太冲,你压不住的。’布和却攥着衣角,红着眼圈憋出一句:’再厉害,也是个能跟我作伴的。总比夜里对着毡房墙说话强。’

      成亲那天,布和杀了三只肥羊,用三匹最壮的儿马做聘礼,把娜仁风风光光接进了毡房。娜仁穿着新做的红坎肩,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布和看着她,觉得心里的空处像是被填满了。头三天,娜仁确实收敛了性子,会帮着递水、烧火,布和放马回来,还能喝上一口热奶茶,他甚至偷偷跟达西说:’哥,你看,她挺好的。’

      可第四天就变了天。布和赶着羊群走得远了些,回来时天已经擦黑,刚掀开门帘,就见自己那件陪了五年的羊皮袄被扔在毡房外,沾着泥水和草屑。娜仁正坐在火堆旁嗑瓜子,见他回来,眼皮都没抬:’死在外面了?不知道回来做饭?’布和没吭声,默默捡起羊皮袄,在火堆边烤了半宿,那股子霉味总也散不去,就像他心里悄悄蒙上的灰。

      没过多久,娜仁的性子彻底暴露出来。她嫌布和给的银饰不够亮,趁邻居阿嫂来串门,偷偷把人家腕上的银镯子撸了下来,戴在自己手上,阿嫂问起,她就撒泼:’不就戴几天吗?小气鬼!’布和去跟她要,她就把镯子往地上一摔:’一个破镯子,你心疼啥?有本事你给我买个新的!’布和攒了半年钱,给她买了副新马鞍,镶着铜钉,亮闪闪的,她却嫌颜色不好看,直接垫在屁股底下当板凳,没几天就磨出了几道深痕。部落开那达慕大会,所有人都穿着新衣裳,娜仁却当众指着布和的旧袍子骂:’你看你穿的啥?跟个叫花子似的,丢我的人!’布和的脸涨得通红,攥紧的拳头指甲都嵌进肉里。

使钝刀子不如用嘴啃,娶坏女人不如打光棍

      达西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那天他把布和拽到敖包前,从怀里掏出一把钝刀子——那刀是他年轻时用的,刃口钝得像块石头,连割草都得来回锯。’你试试用它宰羊。’达西把刀塞给布和。布和握着刀,对着捆好的羔羊比划半天,使劲劈下去,只在羊背上划了道浅痕,刀刃反倒卷了个豁口,他的手心被磨出了血泡,疼得钻心。

      ‘这就是钝刀子。’达西蹲在地上,敲着烟袋锅子,’看着是把刀,能杀人吗?费劲得很,反倒割伤自己。娶媳妇也一样,娶个搅家精,日子过得比打光棍还憋屈。’他顿了顿,说起自己的往事:’二十年前,有人给我介绍过一个姑娘,长得白净,说针线活好。可我亲眼见她让老娘给她洗脚、缝袜子,那样的人,娶回来不是添人,是添堵。我当场就回了媒人,宁愿多放十年羊,也不找罪受。’

      布和握着那把钝刀子,手止不住地抖。他想起娜仁把家里的存粮偷偷往娘家运,自己饿了只能啃干硬的奶豆腐;想起她把他攒钱买的铜壶砸了,就因为倒水时烫了手;想起每次去部落聚会,自己都像个缩头乌龟,怕她又说出什么难听的话。那点刚成亲时的甜,早就被这些糟心事磨没了,剩下的只有说不出的憋闷。

      那天晚上,矛盾彻底爆发了。娜仁想要支银簪子,布和说这个月钱紧,等下个月再说,她当即就把毡房里的陶罐摔了个粉碎,陶片溅到布和的胳膊上,划出一道血口子。看着满地碎片,听着娜仁尖利的骂声,布和突然觉得累了,那种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站起身,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坚定:’你走吧,回你娘家去。’

      娜仁愣住了,她没想到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敢赶她走,当即撒泼打滚,哭着骂着,把布和的马鞭、弓箭全扔到了外面。可布和铁了心,连夜套上马车,把娜仁往娘家送。她爹娘出来拦,布和只是闷头说:’这日子过不下去了。’连那三匹做聘礼的儿马,他都没提一句。

      回到空荡荡的毡房,布和看着地上的碎片,突然觉得心里敞亮了。他花了三天时间收拾毡房,把娜仁留下的东西全清了出去,重新缝了毡子,换了新的陶壶。一个人放马时,他会对着羊群说话;夜里守着篝火,他会给达西唱牧歌。虽然还是一个人,可再也没人跟他吵架、摔东西,他的羊皮袄再也没被扔出去过,攒的钱能慢慢存起来,买新的马鞍、新的弓箭,日子过得踏实又安稳。

      达西问他:’一个人,不孤单?’布和递过去一碗热奶茶,眼里的光重新亮了起来:’孤单咋了?总比糟心强。钝刀子割肉,又慢又疼,不如扔了痛快。’

      后来,布和四十岁那年,经人介绍认识了萨仁。萨仁是个寡妇,带着个五岁的儿子,话不多,却手脚勤快。她会把毡房收拾得干干净净,布和放马回来,总有热饭热菜;她见布和的羊皮袄旧了,默默拆了重新鞣制,缝得比原来还结实;部落聚会时,她会站在布和身边,安安静静的,却让人觉得踏实。有次娜仁在远处看见他们,故意大声说:’哟,找了个带拖油瓶的,出息了!’萨仁没吭声,只是往布和身边靠了靠,布和却攥紧了她的手,大声回:’我媳妇,比谁都好!’

      达西看着布和如今的日子,总在篝火旁跟年轻人说:’过日子就像使刀子,得趁手。钝刀子割肉,疼的是自己;娶个不安分的媳妇,毁的是整锅日子。别为了凑数就将就,孤单不可怕,怕的是把日子过成一锅烂粥,熬不出头。’

      草原的风掠过敖包,带着青草的气息,也带着这些故事。每个牧民都懂,日子是自己的,宁肯握着一把快刀,哪怕一个人,也别攥着钝刀子,凑凑活活过一生。就像布和说的:’心里敞亮了,比啥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