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曾祖父王鸣泉是民国时期吴江绸业有代表性的实业家,原新生丝织厂的创始人。1930年左右,他在丝绸生意大获成功后拨出资金,在盛泽镇内板箱弄和两位哥哥一起买地,分别造房。新居在1936年前建成,为两进双层院落,占地面积500多平方米,建筑面积400平方米出头,就是现在的南分金弄4号。新居建成不久,曾祖父40岁,于是做寿庆祝、大摆宴席,还请来当红的苏州文书艺人王宝庆唱堂会。全面抗战开始后,曾祖父不愿做汉奸,于是关闭盛泽四家绸厂,带领全家逃难到上海租界熬过八年。

王鸣泉照片(王尔立提供)


我的父亲王炳南是祖父王雨生的长子,1939年生于上海。他第一次随长辈去到盛泽南分金弄王家宅院是在1946年。

我出生于1971年,第二年春节,父母抱我回盛泽给老人看。当时“造反派”占用了整个老宅,曾祖父和曾祖母余秀英被安排到北分金弄同姓的王家借住,祖父和祖母朱金瑛被安排到中浜的干亲陶家借住。父母带我在陶家住两夜就回上海了。1974年左右,“造反派”撤离,老宅归还王家,同时东面一半由新生厂和镇政府安排进四个干部家庭居住。之后,父亲每年春节和暑假都会带我回盛泽探亲,(父亲是教师有寒暑假,母亲在工厂上班,较少回去)。

每次探亲,父亲要先提前几天到上海火车北站旁边的公兴路长途汽车站买票,一般买六点到七点的班次。出发当天我们五点多就要起床,公交车加步行耗费一小时多,抵达人潮汹涌的长途汽车站。当年路况差、车子慢,长途车从上海到盛泽要颠簸三个多小时,下车还要步行二十多分钟才到老宅。如果发车晚了或者路上堵车,经常赶不上午饭时间。不论是春节还是暑假,长途车上都是人多行李多,车子窗户漏风、冬冷夏热,但我总是很兴奋、很期待,因为那里有“广阔天地”和许多小伙伴!

我请朋友根据父辈的回忆画了老宅平面图,看图说话介绍它的结构。


文革中盛泽老宅居住格局(王尔立提供)

王氏祖宅前区
南分金弄外墙(王尔立提供)


正门在板箱弄,走过十几米长的备弄到达墙门间,它北面是佛堂,两间房加起来约40平方米。备弄很长,当年贵客会坐轿子来,那里可以停放轿子。墙门间又称作轿厅,雨雪天可容纳两三顶轿子抽去木杆停放其中。

佛堂墙上挂着曾祖父王鸣泉的父母的手绘人像,下面摆一张方桌,桌上放三尊佛像,对着门楼的外墙上竖写“鸿禧”两个大字。1947-1948年,父亲在太平桥小学读三、四年级,他的书桌放在佛堂窗前,之后回上海读书工作,生活至今。

墙门间门外是花圃,东南角有一口井。花圃有五六十平方米,西北墙角处原为曾祖母织绸的绸机间,放一台脚踏绸机,解放后改为柴间,10平方米左右,用来堆杂物。佛堂东北面是灶屋,大概20平方米。灶屋南墙挨着隔壁邻居家,北面墙上有门连接东厢房,西面墙上开门对着花圃西北角的柴间。


王氏祖宅中后区
01
砖刻门楼
天井的砖刻门楼(王尔立提供)


两进院子之间是高大厚重的砖刻门楼,当年耗资约五百银元,相当于普通人十几年收入。门楼上部有“八仙过海”之类的神仙群像和多种花卉,横额是“禧禄百福”,寓意吉祥。因为砖雕图案简洁、刻工细致、保存完好,1994年被列入吴江市文物控制单位,2014年被列入苏州市控制保护建筑,2023年10月又被列入苏州市第二批历史建筑。


砖刻门楼保护建筑铭牌(王尔立提供)


02
大天井及两侧厢房

穿过门楼,前面是第二进的大天井,40平方米左右,青石板铺地,左右两边有下水沟渠。大天井两侧是上下两层厢房,每层一大间,近30平方米。西厢房由曾祖父夫妻居住,装饰最考究:外层明瓦窗,内层上半部玻璃窗、下半部两扇小纱窗。玻璃由西方传入中国,20世纪30年代还未普及,当时价格很贵。上半部窗户用玻璃为增加室内光线,下半部装纱窗利于通风。房间里护墙板到顶,地板和护墙板都油漆为红褐色。底楼东厢房连通灶屋,它原来是大家庭的饭厅,并有楼梯通往二楼。

老宅只有底楼的西厢房装了双层窗,其它房间都是单层明瓦木格窗。底楼的西厢房和东一、西一两间正房铺木地板,地板比门外方砖地高二十厘米左右,进去要跨上一步。底楼其它部分都是方砖地,二楼都铺木地板。


03
正厅及小天井

大天井北面当中是三开间正厅,60平方米出头,靠天井那边有长窗。正厅两边有东一、西一各一间正房,都是20多平方米。大厅和正房楼上也有五间正房,朝天井都有窗,窗下是板壁。东二是文革时从正厅分隔出来的房间,靠南分金弄的墙上本来有后门,外墙上存有漂亮气派的砖刻门楼,2023年10月也被列入苏州市第二批历史建筑。东三、西二早先也是正厅的一部分。1974年左右,老宅归还后,进行了一定的改动,东二的后门关闭,改成窗户,东三和西二靠近南分金弄的墙各开一个门,方便各家进出,同时,板箱弄的正门弃用。东三本来就有楼梯,又在西二增加楼梯。当时西二的门由我们家专用,儿时到盛泽探亲主要从此门进出。


南分金弄外墙的砖刻门楼(王尔立提供)


盛泽南分金弄王氏祖宅

正房和厢房之间还有一个小天井,青石板铺地,边上有下水沟渠,10平方米不到。小天井南边是厢房北墙,北边是正房南窗,两边都有屋檐遮挡风雨,又看得见一小片天空,主要用于洗漱,也可以增加正房采光。暑假里,晚饭后大人在那里放一个木盆,大家逐个洗澡。我很喜欢坐在木盆里边洗澡边望天,那里通风透气又私密,环境相当舒适。

正厅北边靠楼梯位置有板壁、木门和门槛,那里和靠南分金弄的墙壁之间原来是一米多深的退堂间,后来两边并入分隔出的房间,中间东三还保留那部分。据回忆:退堂间对着大天井的板壁上曾挂有堂名为“敬仁堂”的匾额,下面挂国画中堂和对联,墙边半桌上有南京钟、大花瓶,空地当中摆两张八仙桌和长凳,祭祀祖先时在桌上放贡品。解放初期,老宅里曾设置厂外加工组,在西二放一台打包机,包装成品布匹;东三楼上设成品检验组,曾祖父也在那里检测布匹质量。

中式建筑的正厅常用于待客、议事、审案等,桌椅背后往往有板壁,人们可从两侧走入其后,板壁和后墙之间有小段距离,那个狭长空间就是退堂间。古代官员审案出场叫“升堂”,如果临时要回避、休整或和助手商量,可退到那里,因此叫退堂间。官员候场在那里,师爷听审参谋、下人传递材料等也在那里,好比戏曲舞台的后台。民居也常见这种结构,主人接待客人在正厅,又叫“上厅堂”。主人等候或暂时退出、主人和家人说话商量、下人准备待客用品等等,都到退堂间。

我开始去的时候“文化大革命”还没结束,匾额已不见,东三的退堂间位置放些杂物。八仙桌和长凳放在西二用于我们家吃饭,西面墙上挂着“毛主席去安源”之类的红色宣传画,墙边摆一对太师椅。靠大天井的长窗前放一张大书桌,小叔叔两个女儿是我堂姐妹,我们在那里做作业或者打牌、玩游戏。

老宅靠南分金弄的外墙上装饰有图案精美的砖刻堆塑,也是文控保护对象,自媒体视频号曾专题介绍其建筑技艺。


南分金弄外墙的砖刻堆塑(王尔立提供)


1974 年后:祖宅东西侧居住格局

从1974年老宅西面一半归还后到文革结束,东边一半居住格局基本这样:

南分金弄(东三)的门进去,靠西是我们王家灶台,靠东是怀家灶台,楼上由怀家居住。怀家男主人是新生厂的财务科长,妻子姓陈,是厂里工人,他们有两个男孩,高中毕业后都考上清华大学。

东一楼上、楼下由新生厂党委书记、厂长朱同志一家居住,东二靠天井那一半用作厨房和餐厅。他妻子姓石,在无线电厂工作,他们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文革结束后,朱调往吴江工作,他们搬出。随后搬进一家的男主人是盛泽镇副书记姓吴,他和爱人也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东二楼上的住户姓张,是新生厂工人,丈夫是军人,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东二楼下靠南分金弄一半用作厨房和餐厅。

东厢房楼上楼下及灶屋住一家,男主人姓施是转业军人,纺器厂的副厂长,妻子姓商是新民丝织厂工人,他们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女方母亲也一起住,大家叫她“商家娘娘”。

当时我们王家住在西边一半。楼下西厢房和西一由曾祖父母和祖父母两代居住。1975年,小叔叔一家从湖滨公社插队回来,住楼上西一正房,楼上的西厢房作为客房,我随父母探亲时住那里。底楼西二是我们王家的起居室和餐厅。



从以上描述能够看出:20世纪70年代中期,老宅里的孩子总数不少,每到寒暑假随时可以组建“调皮捣蛋小分队”。商家娘娘的外孙小波和外孙女芳芳年龄最大,当年大概是小学高年级,我大概是幼儿园小班。家长们上班后,我们要么在大天井和花圃里玩“捉人”游戏,追来追去;要么呼朋唤友开始“探索之旅”。老房子杂物多,卫生死角是我们重点探索的目标,经常有意外收获:老物件、老照片、旧书报等等,让我们大开眼界。“捉迷藏”是大家最喜欢的游戏,楼上楼下忙得很,“广阔天地”里找人很不容易哦!花圃角落的水井也是我们特别喜欢的,几个孩子要么围在井栏边看大人用桶吊水,要么看着自己的倒影在水面随波轻摇。夏天的傍晚,井下铁桶里会浸着一只大西瓜,大人在饭后把它吊上来切开,孩子们不管是不是自家的西瓜,都会本能地凑上去,至少能分到一小片解馋。夜色降临后,“睡前故事会”开始啦!我们有时听大人谈天说地,有时大孩子讲“鬼故事”吓唬我们年纪小的。

商家娘娘很慈祥,特别喜欢我,经常叫我去家里玩,我就上楼下楼到处看新鲜,最喜欢逗她家可爱漂亮的花猫。南分金弄对门邻居,蒋家娘娘的院子里有皂角树,她在竹匾上养蚕宝宝,家里也有至少一只猫。我每次去玩既能看蚕宝宝、又能和小猫玩,非常开心。我长大后喜欢猫,应该就是儿时在老宅里播下的种子。

曾祖母余秀英在“文化大革命”结束前夕去世,当时曾祖父80岁左右,他住在西一,早睡早起,生活很规律。早上经常到目澜洲公园的茶室去,也带我去过几次,那里有一些老朋友,他们品茶聊天,分享交流身边事和社会新闻。白天他的主要爱好是摆弄花草,花圃是他的领地,养了不少兰花、月季花。小叔叔插队回来后,成为他的助手和接班人。曾祖父爱花由来已久,解放前他的民生绸厂是盛泽罕见的园林化工厂,有亭台楼阁、池塘假山,创造美好的工作环境。除了侍弄花草,曾祖父还喜欢听广播、看书报。因为他做丝绸生意去过不少地方,见多识广,又在上海经营居住多年,1946年,才回到盛泽长住。父亲回去探亲时,他常询问上海各方面情况,也交流时局变化信息。每天早上六点半,西一房间里就会响起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早间新闻的开头曲《歌唱祖国》,晨曦从靠南分金弄的窗口照进来,他清瘦的身影安静地坐在窗前聆听,“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嘹亮……”,那是我永远难忘的景象。


 

后记:老宅的归宿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落实政策,东半边四家住户陆续搬走,老宅全部归还。1979年,祖父王雨生恢复工作,重新担任新生丝织厂副厂长,1981年又到驻松陵镇的吴江县政府担任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1990年退休。祖父母迁居松陵后,小叔叔一家继续陪曾祖父住在老宅,1984年曾祖父在老宅去世。

曾祖父去世前不久,因为年久失修、居住人口又少,二楼西厢房坍塌,他请新生厂修缮后取消那一间,同时拆除危房柴间。曾祖父去世后不久,祖父于1985年左右确诊为肺癌中晚期,小叔叔夫妻调往松陵协助祖母照顾他。为避免长期空置,老宅东面一半先借给化纺厂做工人宿舍,后借给新生厂的三产(醒狮酒家)当仓库,都起到看护作用。西面一半请曾祖父的学生陈正奎住二楼西一照看,他是单身。祖父去世前后,新生厂退租,陈伯伯也过世,老宅全部空置。

除了祖父,曾祖父还有个大女儿王杏士,比祖父王雨生大两岁,解放后作为新生厂私方小股东在厂里上班,文革中退休。曾祖父去世前留下遗嘱:把老宅东厢房楼上楼下及旁边灶屋留给女儿,产证分开两本。1996年,祖父去世,第二年祖母也走了,之后空置的老宅又发生两次坍塌:一次是花圃围墙、一次是东三屋顶,都请新生厂帮忙修缮,费用自理。当时小叔叔已随大女儿家住到苏州,我爸在上海,二叔在兰州。祖父的姐姐王杏士于2000年过世,三个子女分别在北京、上海、兰州。我爸三兄弟就老宅前途征询三个表兄妹的意见,大家都担心万一再发生事故只怕危及邻居,因此六个人集体同意出让老宅,由新主人照顾它。2002年中,老宅顺利转让,大家虽然万分不舍,无奈没人能住在盛泽持续照看它,只能放弃了。

写作此文得到父亲王炳南、小叔王文江、王杏士女儿丁文心、堂哥王健协助回忆及提供资料,朋友MURPHY帮忙绘图,特此感谢!

END

文字/图片:王尔立

来源:《吴江通》公众号

2025-1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