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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衰》
久知老会至,不谓便见侵。
今年宜未衰,稍已来相寻。
齿疏发就种,奔走力不任。
咄此可奈何,未必伤我心。
彭聃安在哉?周孔亦已沉。
古称寿圣人,曾不留至今。
但愿得美酒,朋友常共斟。
是时春向暮,桃李生繁阴。
日照天正绿,杳杳归鸿吟。
出门呼所亲,扶杖登西林。
高歌足自快,商颂有遗音。
1. 久知老会至,不谓便见侵。今年宜未衰,稍已来相寻。
释义:
我一直知道衰老终究会到来,却未曾料到它这么快就侵袭到我的身上。按理说,今年的我还不应该就此衰颓,但种种迹象,已然悄悄地找上门来了。
感悟:
衰老,是悬于每个人生命长河上空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理智上人人皆知其必然。当它真正开始显露痕迹,那份切肤之感带来的冲击,往往超乎预料。
“不谓”二字,写尽了猝不及防的讶异与微妙的不甘。诗人并不是懵懂无知,而是生命本能中那份对时光驻留的期望,与现实无情侵蚀形成的张力。这更像是一种冷静的审视,带着几分自嘲,几分无奈,开启了对生命进程的深刻反思。这份初觉,是清醒的,也是略带苦涩的。
2. 齿疏发就种,奔走力不任。
释义:
牙齿开始变得稀疏松动,头发也渐渐稀少如同刚刚播种的禾苗,就连日常奔走也感到力不从心了。
感悟:
从普遍的认知转向具体的体征,这是衰老最无可辩驳的证据。“齿疏”、“发种”、“力不任”,寥寥数语,勾勒出身体机能下滑的真实图景。
这里的描绘极其朴素,却也极其沉重。它将抽象的“老”具象化为日常经验中的不适与匮乏。这种细致入微的观察,流露出诗人一种无法回避的落寞。昔日或许矫健的身影,如今已感步履维艰,这其中蕴含的失落感,是生命活力减退的直接写照。
3. 咄此可奈何,未必伤我心。
释义:
唉!面对这些衰老的迹象,又能怎么样呢?但这未必就能真正伤害到我的内心。
感悟:

身体的衰败固然令人怅惘,但精神的壁垒并未因此坍塌。诗人将生理现象与精神世界做了某种程度的切割,不让外在的“衰”完全定义内在的“我”。这是一种清醒的抉择,一种维护生命尊严的姿态,显露出超越生理局限的坚韧与智慧。
4. 彭聃安在哉?周孔亦已沉。古称寿圣人,曾不留至今。
释义:
传说中长寿的彭祖和老聃(老子)如今又在哪里呢?功业显赫的周公和被尊为圣人的孔子,也早已湮没在历史长河中。古代那些被称为长寿的圣贤人物,又有哪一个能留存到今天呢?
感悟:
诗人的目光由此转向了更为宏阔的历史时空。通过援引彭祖、老聃、周公、孔子这些或以寿考著称、或以圣德垂范的人物,柳宗元进行了一场关于生命终极意义的追问。连这些彪炳千古的人物都无法逃脱时间的法则,个人的衰老又何足挂齿?
这种比照,不是为了消解痛苦,而是为了获得一种更深沉的理解与慰藉。它将个人的生命体验融入人类共同的命运之中,从而稀释了自伤自怜的情绪,提升了诗歌的境界,显露出一种通达的宇宙观。
5. 但愿得美酒,朋友常共斟。
释义:
(既然生死寿夭非人力所能左右),我只愿能时常得到甘醇的美酒,与朋友们一起开怀畅饮。
感悟:
在洞悉了生命有限的真相之后,诗人并未走向虚无或消沉,而是转向了对当下生活价值的肯定。
“美酒”与“朋友”,象征着人世间温暖的情谊和即时的欢愉。这是一种务实的生命态度,一种在有限条件下寻求生活乐趣与精神寄托的智慧。
既然无法延长生命的长度,那就拓展它的宽度与温度。与友共斟,不仅是感官的享受,更是心灵的交流与慰藉,是对抗时间流逝、排遣内心块垒的有效方式。
6. 是时春向暮,桃李生繁阴。日照天正绿,杳杳归鸿吟。
释义:
时值暮春之际,曾经盛开的桃树和李树,如今已绿叶成荫。阳光普照,天空碧绿如洗,远处传来归雁杳渺的鸣叫声。
感悟:
笔锋转向景物描写,意境开阔而蕴藉深厚。暮春之景,繁花落尽,绿荫匝地,这与诗人“觉衰”的心境形成了微妙的呼应与对比。
桃李虽已过花期,却展现出另一种生命的成熟与茂盛。“日照天正绿”,色彩明丽,生机盎然,并未因春暮而显得萧瑟。归鸿之吟,虽“杳杳”带有距离感,却也暗示着生命的秩序与归宿。
这组景物,既是诗人所处环境的真实写照,也寄寓了他此刻的心境:坦然接受生命的阶段性变化,并在其中发现别样的景致与生趣。
7. 出门呼所亲,扶杖登西林。
释义:
(在这样的时节与心境下),我走出家门,呼唤亲近的朋友,拄着手杖,一同去攀登西边的山林。
感悟:
从内心的思索与观景,转向了实际的行动。“呼所亲”,延续了对友情的珍视;“扶杖”,坦然承认身体的限制;“登西林”,则显示出一种积极融入自然、寻求身心舒展的意愿。
尽管体力已不如前,但诗人并未因此困守斗室,而是选择走向户外,与友人相伴,登高望远。这是一种主动的生活姿态,是用行动来印证“未必伤我心”的宣言。登临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对衰老惰性的克服,一种生命活力的展现。
8. 高歌足自快,商颂有遗音。
释义:
放声高歌,足以让自己感到快意;歌声中仿佛还带有古老《商颂》那般庄重肃穆的遗韵。
感悟:
登高之后,情绪得以释放,化为慷慨的高歌。“足自快”,是内心郁结得以疏解后的畅快淋漓。而“商颂有遗音”,则将这个人的放歌,与古老、庄重的雅乐联系起来,赋予其非同寻常的意义。
《商颂》多为祭祀、颂德之乐,其风格古朴、凝重。诗人借此自比,或许是想表达,他的歌声虽是个人情绪的抒发,却也蕴含着一种历经世事沧桑后的沉稳、一份不坠其志的庄严,以及与古圣先贤精神相通的追求。这歌声,是对生命暮色的一种响亮回应,苍凉中自有其力量与格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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