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得化不开的芷兰香,丝丝缕缕,钻进云芷的鼻腔,仿佛要将她的骨头都浸透。这气味是那位新君嬴炎最痴迷的气息——他死去的容华夫人独有的气息。
云芷看不见,但她的嗅觉很灵敏。每一次呼吸,这浓香都像冰冷的丝线勒紧她的喉咙,让她想起那个被强行掳离水乡、塞进这金丝笼的日子。
“时辰到了。”
吴辛的声音在昭兰苑的殿门外响起。紧接着是宫婢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轻得像猫,七手八脚地拥上来,剥去云芷身上那件旧衫。
冰凉的织物贴上她的肌肤,是祭舞专用的鲛绡。繁复的刺绣纹路刮蹭着皮肤,带来一阵阵细微的刺痛。
“动作快些!陛下已在祭台等候多时!”吴辛催促着。
云芷没有挣扎。沉重的金钏套上纤细的手臂,华丽的珠玉璎珞压在颈间,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最后,一顶沉重的银冠压上发髻,坠得她头颅发沉。
两个宫婢左右架起她的手臂,几乎是拖着她,踏出昭兰苑沉重的大门。
夜风带着初春的凛冽,猛地卷过回廊,吹得她裸露的肌肤瞬间起了一层寒栗。但那风也吹散了周遭浓得化不开的香气,带来一丝宫苑草木的气息。
终于,她感到空气骤然变得开阔。
祭台到了。
无数道目光,无声地、沉重地压在她身上。
她能感觉到那高台中央最灼热的一道视线,那是嬴炎的目光。他在看,却又不是在看她。他在透过她这具穿着华服、染着香气的躯壳,绝望地捕捉另一个早已沉入水底、魂飞魄散的影子。
吴辛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不高,穿透寂静:“云芷,莫要误了吉时。起舞吧。”
《湘夫人》。
这曲子成为她这三年来逃不开的梦魇。她缓缓抬起手臂,宽大的鲛绡衣袖垂落,露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臂。足尖试探着点向前方冰冷的石面,身体随之旋开。
那是一个被无数次矫正、强迫,最终形成的姿态。每一个腾挪,每一次折腰,都力求与吴辛口中描述的、容华夫人在世时的舞姿分毫不差。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高台上,乐师苍凉渺远的吟唱声起。
云芷的身体随着那古老的韵律舞动,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有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芷兰香,随着她每一次旋转,更加汹涌地弥漫开来,将她彻底包裹。
“容华……” 一声极低极哑的呢喃,瞬间被夜风吹散。
他看到的,从来不是眼前这个盲眼、苍白、宛如木偶的调香女。他看到的是水波荡漾的兰池边,那个明眸善睐、体带异香、回眸一笑便足以倾城的女子。
是那个在他最落魄时,以一曲《湘夫人》之舞,抚平他心中戾气的神妃。是那个最终被冰冷的池水吞噬,只留给他萦绕不散的芷兰气息的幻影。
云芷?不过是一具能勉强承载他无边哀思的躯壳罢了。
吴辛垂手侍立在御座的阴影里,低垂的眼掩盖了所有情绪,只有嘴角,在每一次嬴炎因痛苦而绷紧身体时,几不可察地向上撇动下,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
他的视线偶尔会扫过祭台四角燃烧的铜鼎,鼎中升腾着袅袅青烟,那正是他耗尽心神调制的“归魂兰芷香”。
那香气日夜不息地侵蚀着云芷的生机以及嬴炎的理智。
吴辛的目光在那香炉上停留片刻,随即落到云芷身上,看着她因剧烈舞动而愈发苍白的脸,看着她毫无神采的眼,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满意。棋子,就该如此。
祭台之上,云芷已舞至高潮。
鼓点如急雨,她的身体旋转得几乎要飞离地面。沉重的银冠和复杂的珠饰随着她的动作剧烈摇晃、碰撞,发出细碎而凌乱的声响。
每一次足尖重重踏在冰冷的石面上,都震得她脚心发麻,膝盖深处传来难以忍受的酸痛。
在一个急速的旋转之后,她感到一阵眩晕。眼前并非是黑暗,而是骤然爆开的一片金星。
“呃!” 一声痛哼从她的齿缝间溢出,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向旁边倒去。沉重的银冠歪斜,几缕被汗水浸透的发丝狼狈地贴在了她毫无血色的脸颊上。
“停!” 吴辛的声音带着严厉和一丝惊慌:
“云芷!你做什么?!”
祭乐戛然而止。整个祭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夜风掠过幡旗的猎猎声。
高台之上,嬴炎猛地站起身。他脸上那种痴迷瞬间被暴戾取代,仿佛最珍视的幻影被人打碎。
他死死盯着祭台上那个身影,眼中翻涌着杀意。
“废物!” 怒喝炸响,震得整个祭台都在嗡鸣,“连一支舞都跳不好!朕要你何用?容华绝不会如此失仪!”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
云芷强迫自己站稳,垂着头,肩膀颤抖着,不再发出一丝声音。眼前炸开的金光并未消失,反而灼烧着她的眼底。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让她心脏狂跳的念头出现在脑海——那日夜焚燃的毒香……难道能治好我的眼睛?
“继续!陛下在等!莫要再出任何差错!”吴辛冰冷的声音响起。
云芷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再次抬起手臂,僵硬地随着乐声舞动。然而,这一次,每当香炉青烟飘过,她眼底的灼烧感便加剧一分。
祭典终于结束。云芷几乎是被宫婢半拖着送回了那座金碧辉煌的囚笼。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云芷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手脚并用地向寝殿深处爬去。
终于,她的手摸到了妆台的边缘。
她挣扎着撑起身,凭着记忆,手指急切地在光滑的铜镜台面上摸索。
指尖摸过冰冷的金属雕花,摸过镶嵌的宝石凸起,最后,终于触碰到了镜面。
她深吸口气,屏住呼吸,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一双眼睛上。她强迫自己,用尽全力去看。
起初,眼前依旧是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一丝微弱的光晕,从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渗透出来。
她只能勉强辨认出镜面边缘一些深色的、不规则的轮廓,像是镶嵌的乌木边框。
有光!真的有光!
狂喜瞬间冲垮了她。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剧烈地颤抖,滚烫的泪水冲破堤坝,汹涌而出。
三年了!被囚禁在这华丽的坟墓里,被当作亡魂的替身,被逼着跳那祭舞,被那毒香日夜侵蚀……她以为早已没了希望。
接下来的日子,没什么变化,却又变了很多。
云芷白天要忍受嬷嬷严苛到令人发指的舞训,晚上则被强按在香炉边,熏染那致命的“归魂兰芷香”,那香扎向她越来越敏感的眼睛,带来一阵阵剧痛。她强忍着,不让自己流露出丝毫异样。
只在夜深人静,宫人退去时,她才敢摸索到妆台前,一遍又一遍,用尽所有力气去凝视那面模糊的铜镜。
光感一天天增强。黑暗缓缓褪去,眼前的景象从一片混沌,逐渐显露出轮廓。
她终于看清了镜中那个被囚禁了三年的自己。
苍白,瘦削,眼窝深陷。曾经属于水乡少女的柔润早已被深宫和毒香消磨殆尽。发髻繁复,插戴着不属于她的珠翠。
一张脸,一张被刻意模仿另一个女人的脸,只有三四分能勉强唤起旁人记忆中那个明艳美丽的容华夫人。剩下的,没有神采,没有灵魂,只有麻木和眼底深处燃起的火焰。
原来如此。
原来她这三年承受的所有非人折磨,不过是为了填满一个疯子帝王心中支离破碎的幻影。
这认知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的寒意,锥心刺骨。
云芷开始留意吴辛。
那个永远温厚恭谨、却流露出一丝算计的太医令。
她被召去太医院偏殿,为一批新到的芷兰香膏做最后的调配。吴辛背对着她,正低声吩咐一个医官。
云芷低着头,假装专注地嗅闻手中的香草,余光却死死锁住吴辛的手上。他的手指捻动着一枚玉佩。
就在他侧身倒水时,云芷的心猛地一沉,那玉佩上刻着的,分明是一只踏着云气的猛虎。这徽记,被刻在了安阳君的车驾。
那是安阳君的门客才佩戴的信物。
深夜,云芷听到两个小宫女压得极低的絮语:
“吴太医令前几日不是还替安阳君府上的老夫人诊过脉么?听说赏赐颇丰……”
“也是奇怪,容华夫人那会儿,吴大人不是最得陛下信任么?如今安阳君……”
后面的话细碎模糊,听不清了。
吴辛,这个一手将她从水乡掳来、将她推入深渊的人,竟暗中投靠了嬴炎的政敌安阳君。
容华夫人的死、溺毙的真相、这三年来的盛大祭典……一个毛骨悚然的阴谋浮现出来。她是祭品,是这盘弑君局中,一枚精心准备、随时可以被牺牲掉的棋子。那“归魂兰芷香”,恐怕不仅仅是折磨她的工具。
不能再等了!这昭兰苑,随时可能变成她的葬身之地。她必须抓住一切机会活下去。
在第三年那个最终的祭典之夜,巨大的篝火在祭台四角燃烧,披坚执锐的侍卫密密麻麻地护卫在祭台周围。数量之多,远超以往任何一次祭典。
高台之上,嬴炎端坐御座。
他穿着白色祭服,紧抿着唇,眉心死死拧成一个疙瘩,眼神不复往日的疯狂专注,反而显得有些涣散。

那浓烈的“归魂兰芷香”日夜不停地焚燃了三年,早已如跗骨之蛆,深深侵蚀了他。
云芷被宫婢簇拥着走上祭台中央。今夜的她,脂粉掩盖了所有的憔悴,繁复的饰品在火光下熠熠生辉。
她低垂着眼,掩盖了眼底深处那片燃烧的火焰。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高台上嬴炎那不稳的气息,能嗅到空气中除了浓香之外的一丝紧张气味。
祭乐奏响,依旧是那曲催命的《湘夫人》。
云芷抬起手臂,随着乐声起舞,借着每一次旋转、折腰的瞬间,飞快地扫视着祭台周围。
她看到了吴辛。他依旧侍立在御座的阴影里,位置看似谦卑,却能总览全局。云芷清晰地捕捉到,在乐声进入一个激烈转折时,吴辛的手,轻微地动了一下。那动作像是一个无声的指令。
几乎是同时。
祭台西侧边缘,一个原本垂首肃立的侍卫,猛地抬起了头。他的手骤然抽出,寒光乍现。
“护驾!”
破风声和侍卫统领的嘶吼同时炸响。刺客手中的短剑直直刺高台御座上的嬴炎。
“有刺客!”
“杀!”
事先埋伏在侍卫中的叛党纷纷暴起。侍卫们仓促迎战,叛党则目标明确地扑向高台,场面彻底失控!
就是此刻!
云芷的目光死死钉在了祭台东南角。那里有一只半人高的青铜饕餮香炉,炉中正焚烧着“归魂兰芷香”。
几个叛党的目标显然也是那香炉——毁灭证据。
这是唯一的机会。混乱中,她猛地矮身,避开刀光,朝着那香炉的方向撞了过去。
“拦住她!” 混乱中,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怒吼。
太迟了。
云芷的身体狠狠撞在了一个正与叛党缠斗的侍卫身上。那侍卫被撞得一个趔趄,手中长刀不偏不倚,撞在那巨大的青铜饕餮香炉的炉耳上。
“哐当——”
一声巨响。
香炉被这力量撞翻。滚烫的香灰倾泻而出,带着诡异甜腥气息的毒烟,瞬间冲天而起,疯狂地弥漫开来。
“啊——!我的眼睛!”
“毒……有毒烟!快退!”
“咳咳咳……”
浓烈的毒烟无差别地攻击着靠近它的一切生命。无论是忠于嬴炎的侍卫,还是叛乱的刺客,只要被那青烟笼罩,无不立刻痛苦地捂住口鼻,涕泪横流,双眼灼痛难当。
整个祭台东南角,顿时陷入一片地狱。
云芷强忍着被烟尘呛出的眼泪,用尽这三年来积攒的所有屈辱,朝着那高台御座的方向,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嘶喊:
“吴辛下毒!”
这声音如同冰锥,穿透了厮杀声、惨叫声和哀嚎,狠狠扎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
“容华夫人,是他溺死的!”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瞬间冻结。
所有厮杀奔逃的人,动作都出现了刹那的凝滞。无数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了祭台阴影下那个身影——吴辛。
吴辛脸上那永远挂着的温厚恭谨的假面碎了。他来不及做出任何掩饰,只是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猛地抽出,指向毒烟中的云芷,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这一瞬间的失态,已经足够致命。
“吴辛!”
一声裹挟着无边暴怒和滔天痛楚的咆哮,惊雷般在高台炸响。
嬴炎从御座上站了起来。他一双灰败涣散的眼神,被云芷的两句话彻底点燃。里面翻涌着最信任之人竟是弑爱仇敌的滔天恨意。他死死盯着吴辛,那眼神,仿佛要将对方生吞活剥,挫骨扬灰。
“给朕——杀!”
一声令下,那些真正忠于嬴炎的侍卫,如同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他们的目标无比清晰,吴辛,以及所有叛党。
“诛杀叛贼吴辛!”
“保护陛下!杀——!”
嬴炎夺过身边侍卫的长剑,亲自冲下了高台。他白色的祭服被鲜血染透,他要亲手将这个欺骗他、谋害他挚爱、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叛徒碎尸万段。
云芷没有犹豫,她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那个陷入疯狂复仇的帝王,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祭台后方扑去。
那里,有一道被铁栅栏封死的水道口,宫苑废水无声地汇入外面更广阔的护城河。
云芷扑到水道口,毫不犹豫地将手伸进污水中,抓住了栅栏底部那几根锈蚀得最为严重的铁条。
“嘎吱——嘎嘣!”
那几根早已被废水腐蚀得酥脆的铁条,在云芷拼尽全力的撕扯下应声断裂。一个勉强可供一人钻过的豁口,赫然出现。
身后,嬴炎暴怒的咆哮和吴辛濒死的惨嚎依旧清晰可闻,刀剑撞击声和侍卫的怒吼紧追而来。
没有回头,没有半分迟疑。
她像一条回归水泽的鱼,扑入了那污浊水道之中。
不知在黑暗中挣扎了多久,云芷肺里的空气即将耗尽,意识开始模糊。
“哗啦!”
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将她托起。
云芷破水而出。
刺目的阳光泼洒下来,刺痛了她习惯了黑暗的眼睛。
眼前,不再是那囚禁了她三年的、金碧辉煌、死气沉沉的宫墙。
是一片长满芦苇的河滩。河对岸是起伏的、无名山峦。天空是濛濛的灰蓝色,东方天际,一抹极其微弱的、带着水汽的鱼肚白,正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
她挣扎着,手脚并用地爬上冰冷的河滩。
她踉跄着站起身,环顾四周。荒滩,野水,远山。没有追兵的身影,没有宫墙的阴影,只有风吹过芦苇荡发出的沙沙声响。
自由了。
她颤抖着从湿透的亵衣里,摸索出一个油布包。
里面,是一小撮干燥的芷兰香。这是她在无数个被逼调香的日夜,一点一点、小心地积攒下来的。它们带着她故乡水泽边最原始、最洁净的气息。
她低下头,将脸埋进冰冷的河水里。
一遍又一遍,用力地搓洗着脸上厚重的脂粉,搓洗着发间残留的香膏气息。
终于,她抬起头。脸上再无半分脂粉,苍白而干净,只有几道被水流冲刷后显得格外清晰的细小红痕。湿漉漉的黑发贴在颊边,滴滴答答地淌着水。
她伸出手,缓缓地,将芷兰香举到眼前。
东方天际,那一抹鱼肚白终于挣脱了云层的束缚,骤然迸发出万道金光。河水被染成碎金,将她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射在泥滩上。
迎着这刺破三年长夜、驱散所有阴霾的天光,云芷松开手指。
那一小撮干燥的芷兰香,乘着清晨微凉的风,打着旋儿,轻盈地飘向波光粼粼的水面。香灰无声地落在流淌的河水上,只激起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涟漪,瞬间被河水温柔地卷走,消散,再无痕迹。
带着水泽寒气的晨风灌入胸腔,发出嘶哑却无比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句,敲打在无人的河滩上,也敲打在她新生的灵魂上:
“三年囚劫,终见天日。”
“君王的痴妄是枷锁,权力的算计是寒刃。”
风拂过她湿透的粗布单衣,勾勒出瘦削却挺直的脊背线条。
“从此……”
她缓缓站起身,目光投向河对岸那笼罩在晨光中、沉默而自由的无名山野。她身影在巨大的天幕下显得渺小,却透着一股斩断所有羁绊后的轻盈与决绝。
“我非神妃,只作一缕自由的风。”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迈开脚步,踏着泥泞的河滩,向着那片广阔未知的山野,头也不回地走去。
一 END 一
作者简介
四月,喜欢微醺,热爱生活的卡皮巴拉一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