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十年(1445年)三月,北京紫禁城华盖殿内香烟缭绕。当司礼监掌印太监高声唱出“第一甲第一名商辂”时,浙江淳安举子商辂在鎏金地砖上深深叩首。这一拜,叩开了大明王朝前所未有的荣耀之门——终明之世,三级科举考试全获第一者,仅此一人。从宣德十年(1435年)荣膺乡试解元,历经十年砥砺沉潜,商辂终于在正统十年(1445年)连夺会试会元、殿试状元,铸就了空前绝后的科举神话。《明史·商辂传》以九鼎之言定论:“辂,字弘载,淳安人。举乡试第一。正统十年,会试、殿皆第一。终明世,三试第一者,辂一人而已。”这顶闪耀的三元冠冕,其不朽价值更在于象征着他毕生秉持的那把——丈量天下英才的玉尺。
状元策谏:修身为本论用贤
面对明英宗朱祁镇的殿试策问,商辂展卷应答,策论满纸锋芒直指王朝的命门。他尖锐地剖析汉、唐、宋君主之失:或荒废经籍,或疏于礼乐,或“闺门失德”,或“任用不专”,终致“外有尊贤之名,内无用贤之实”。这番借古鉴今之论,实为向当朝天子敲响警钟——建立制度易,躬行实践难;治国最急莫过用贤,而用贤之本首在君德。其策论核心振聋发聩:“图治莫急于用贤,用贤莫先于修身!”(治国最急迫的是任用贤才,而用贤的前提是君主自身修养)。当众多举子竞相论述钱粮兵甲时,商辂独辟蹊径,将人才喻为国家根基,根基不正则社稷危。他提出的“精选监司(监察官员),考察有方则吏治清;严核举主(推荐人),荐引得实则贤路广”之策,令主考官击节称赏。更见其洞察力的是对基层治道的强调:“县令乃民之师帅(师长统帅),当择端谨明达者任之”。多年后,他在文集中亦掷地有声地写道:“用一贤人则群贤毕至,用一小人则宵小(奸邪)盈庭!”——商辂在状元策论中展现的深邃政治智慧,贯穿了其未来三十载的执政轨迹。
乱世明识:慧眼荐才固江山
三元及第的荣耀并未消磨商辂的政治锐气,反使其在惊涛骇浪中尽显本色。翰林院修撰的牙牌刚系腰间,商辂便刻下“荐贤如造塔,基石不正则危”自警。土木堡惊变,英宗被俘,国家危殆。当郕王(即后来的景泰帝)摄政于午门廷议时,时任翰林侍讲的商辂慷慨陈词,力主固守京城,反对南迁,并以其识人之明举荐于谦:“此人胸有甲兵,性如磐石,国难正当用之!”京城守卫战前,他积极参与谋划,筛选将领,对犹豫的同僚正色道:“今选将如医者投药,差之毫厘命悬一线!”当也先挟英宗逼和,商辂力主“社稷为重,君为轻”,力促郕王即位(景泰帝),稳定大局,保住大明国祚。
《明史》记载,商辂任吏部尚书时,尤重吏治,考核官员务求实效。他制定的考核方法,重在察验实绩:观其管理仓场粮秣(察清廉)、听其审断讼狱(见明断)、考其应对灾变(显仁心)。据载,一县令于暴雨中赤足巡堤抢险,商辂闻知破格擢升,并在奏章批注:“一蓑烟雨见肝肠,胜却万言策论”。其选官之法推行多年,裁汰庸官甚众,时人赞曰:“商公一尺量尽天下才”。
经世智慧:危局中执中守正
成化年间,西厂提督汪直权势熏天。面对西厂特务罗织罪名、横行无忌,内阁首辅商辂率百官伏跪文华门泣血抗谏:“汪直所任韦瑛者,本以贪酷被黜(罢免)之吏,此非用贤,实为纵恶!”宪宗宠信汪直,诘问道:“卿言西厂害民,可有实据?”商辂应声捧出奏匣:“一百一十七名贬黜官员案卷在此,皆西厂罗织(诬陷)之罪!”翌日,宪宗迫于压力下诏废除西厂。汪直恨声诅咒:“商辂能废西厂,可能废尽天下戴乌纱者乎?”商辂朗声长笑:“但使铨选(选官)之制清如水,何惧魑魅(妖魔)戴冠来!”
商辂在任期间,对于万贵妃家族恃宠求赐庄田、侵夺民利等宫闱干政行为,屡次犯颜直谏,力主“内帑之积,当备军国之需,非可媚宫闱也”。其著名的《陈时政疏》更是痛切指陈时弊八事,句句如金石坠地,直指要害。

《明史》以八字精辟概括其政治品格:“宽厚有容,临事果决”。这看似矛盾的评语,正是商辂的为政之道——以海纳百川之量容人育才,以中流砥柱之刚持正镇邪。其政治智慧尤为后人称道者,在于其“持正”与“务实”的结合。他深谙朝局如精密之器,偏执一端易致倾覆。例如,于谦在夺门之变后蒙冤被杀,商辂当时位阶尚低,未能强阻,但日后在成化朝为其昭雪平反发挥了关键作用。他力劾汪直、废除西厂,却并非全盘否定厂卫制度,意在限制其害而存其监察之效,体现了对制度功能的务实考量。明代学者对其推崇备至,赞其“有古大臣风”,甚至有“我朝贤相,商公第一”之论。此等盛誉,皆源于其能在忠义原则与现实政治间寻得经世致用的平衡点。
急流勇退:清风明月铸真金
当成化帝意欲复设西厂,商辂的政治理想遭遇根本性阻碍时,他毅然选择连上三疏,坚决请辞。《明史》载其“致仕去”,时年六十四岁(注:按生卒年计算)。归乡后,商辂杜门谢客,潜心著述,绝口不言朝政。时人不解其深意,他淡然道出心声:“主威愈震而士气不伸,君子所以卷怀(退隐)也。”这并非消极避世,而是对其殿试策论中“帝王之道在德不在刑”信念的终极坚守,是对浊流无声而最有力的抗议。阁臣李贤曾慨叹:“公之归也,天下高之。”商辂以退为守的姿态,成就了精神上的永恒高标。
商辂花灯
成化十三年(1477年),六十四岁的商辂离京南归。相传门生依依不舍,追至长亭求赠言,他指着一筐荔枝道:“诸君且看——红紫满筐似京华冠盖(官帽车盖),剥开方知几颗真心?”归隐故里淳安后,相传其讲学之所悬有一联,道尽平生抱负与归隐心境:
上联:三元及第岂为荣,荣在为国得麟凤;
下联:一品归田何言寂,寂中育木柱苍穹。
有一天讲学,忽闻窗外樵歌,学子蹙眉欲斥,商辂却拊掌邀樵夫入席,慨然道:“昔伊尹(商朝名相)耕于莘野,岂因出身掩其光华?”满堂愕然之际,这位三元宰相正以其生命的最后十年,默默践行着殿试时“用贤莫先于修身”的誓言。相传临终前,他手书箴言:“荐贤当如匠琢玉,不掩微瑕,不弃寸质”,墨迹未干,溘然长逝。
青史丰碑:玉尺光耀六百秋
成化二十二年(1486年)明宪宗在商辂去世后立即下诏追赠他为太傅(正一品荣誉性官职),并赐予谥号“文毅”。弘治初年(约1488-1489年)明孝宗下诏批准,在商辂的故乡浙江淳安县敕建专祠,供后世祭祀。万历时,商辂功业德行愈受尊崇。据光绪《淳安县志》载:万历十二年(1584年),赐祠额曰“三元宰相”。“三元宰相”从此金匾悬于商辂祠。清代著名的史学家赵翼游历淳安,见乡童争相抚摸碑刻上“商辂”二字,问其缘由,里中老者笑答:“本地老话——’摸得三元字,必成栋梁材’!”这质朴的信仰,正是历史对这位科举传奇与社稷良臣最深沉的礼赞。赵翼作为乾嘉考据学派的重要史学家,将商辂置于中国科举史的宏大脉络中进行了定位:“明代三元,惟商辂一人。论者谓前有三王,后有一商。”确认商辂是明代唯一连中三元者。同时将商辂与宋代三位著名“三元”王曾、冯京、王岩叟并列,将其置于中国科举顶尖成就者的殿堂之中。着重肯定其科举制度上的空前成就和历史地位,是史学家对其传奇性的一种权威定论。
当我们在杭州孔庙碑林驻足,指尖摩挲《正统十年进士题名碑》上那个熠熠生辉的名字时,所触及的远非冰冷石刻。商辂以明代唯一“三元及第”之身,历仕正统、景泰、天顺、成化四朝,累任内阁辅臣二十八载,其中执掌首辅之职六年,铸就了科举史与政治史上并峙的双重丰碑。他用一生庄严昭示:科举至高的荣耀,不在独占鳌头的光环,而在为国持玉尺、举贤良的担当;功业不朽的境界,不在位极人臣的显赫,而在以公正无私的玉尺,为天下丈量英才。其三元冠冕上最璀璨的光芒,从不在顶端的明珠,而在它永恒映照的——一个古老文明对选贤任能、公平正义的执着追寻,一个伟大民族对清风正气、士人风骨的生死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