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早上六点多的地铁里人已经不少,比想象的多。金山铁路上的乘客还不多,比想象的少。早晨6:45的这一趟金山铁路班次,中间不停车,35分钟直接到终点站金山卫。
在宽松乘车环境里,完全不受打扰地看着窗外,沉浸在由此开始的郊野之旅的浪漫想象中。这是一座特大城市貌似人人都只能在寸土寸金的狭窄环境里不无憋屈地、小心翼翼地安放自我的情况下,个人寻找到的广阔自由。
硬件提供了这样远行的方便,公用设施和商业繁荣同时为这样的个人自由选择增加了丰富的可能。坐了郊区铁路去骑共享单车漫游大地田园,这说起来简单的事情,在任何其他小一点的城市,都是很难实现的。要么是没有郊区铁路,有的话也已经出了共享单车的服务区。所以自己现在这貌似远离城市核心区域的自由之旅,也依旧是仰赖城市所提供的诸多条件达成的。这就是上海这座城市的一种可爱之处,很少被人提及,甚至不觉着其存在,可能只有在对比性的反思里才能意识到。
在列车沿途所见的东渡、车墩、亭林,尤其是亭林,车站外就是过去标准民居和田园,农业生态的人居环境,是世界上公认的最宜居的审美的农业社会景观。自然依旧唱着主调,没有高大拥挤的建筑,是人和自然时时处处在一起的原初状态。
茨威格当年在奥地利德国之间、在西欧的丘陵平原上乘坐火车出行,随便到了自己看上去环境氛围好的一站,就会下车,住在小旅馆里写作。我想如果他能走到这样的地方,一定也会选择下车的。我没有下车,现在速度快了很多的动车,这一趟不设中间站的车次都不允许停下来,甚至到了终点再骑车返回也只能留待以后。这一次还是要按照计划去走一走沿杭州湾海岸向东的路。
沿杭州湾向东的路到了奉贤地方,终于让人下决心离开车辆过于密集的沪杭路林荫道,转而向北,走过海湾开发区已经建成和正在建的市区化的道路,将旧有田园变成宽阔大街和街边高楼的漫长地段,一直到奉贤城区和海湾开发区之间的一段,才真正到了宝贵的农业田园区域。这一段不在共享单车的服务区,不过只要不锁车也就没有问题,两个小时的使用时间是完全够的。在这边的服务区边沿锁一次车,再到那一边的服务区立刻锁一次车即可。
好了,由此开始向北,一直到奉贤城区以及出了奉贤城区继续向北到黄浦江之间,都还是纵横在水田之间的林荫小路格局,不时有耸立起来的三四层的瘦高的民居小楼,时时处处几乎都可以停下来,都可以推着车子走一走。

江南的梅雨季节这样骑行到大地上,漫游水乡,是最让人着迷的事情,也是最正确的事情。每一步刚刚走过的路都想着退回去重新走一遍,如果不是对前面路上的风景还有更美好的想象的话。
有一段弧形伸展在水田之间的林荫道,特意分成了两条各自单行的路,两条路方向一样,互相之间有宽阔的流水滚滚的河流和正在灌水插秧的水田相隔,能互相望见,从这条路上觉着那条路上偶尔的车辆行人行走其上的画面很美,相信从那边看这边也一样很美。不过除了在水田里偶尔出现的低头忙着自己手里的活计的劳动者外,很少有外人,仅有的外人也都是来钓鱼的,他们也同样低着头盯着水面,不看风景。他们可能觉着周围的一切都天经地义,他们还没有意识到城市化的进程已经步步紧逼就要将全部田园生活格式与风景毁灭。
在这一段路上,我忍住了对前面更好的风景的向往,真的就来回走了一下两条路,在两条路上时时驻足,时时遥望。田园道路树木村庄之间,没有高大建筑,没有格式笔直的宽阔马路,没有往来不已的车辆轰鸣,只有人在自然中达成的最佳状态的天人合一。
水田里的耕作放水和插秧等工作都是机械完成,有意思的是几乎任何一辆在水田里轰鸣着的拖拉机身后都跟着一大群起起落落的水鸟,白色的、灰色的,翼展很大的,翼展不是那么大的。它们在水田里的泥被翻出来的第一时间里就去叼食其中的虫子。它们非常熟练地避开拖拉机向前的锋芒,只在其身后起落。一时间就会形成一幅奇妙的图画:拖拉机在如镜子一般的水田里犁开深色的泥浆,翻飞的大鸟围绕着拖拉机,如同画到了年画里的不可思议又极具欢乐氛围的祥瑞之相。拖拉机走到哪里,鸟儿们就跟到哪里,拖拉机像是在天上。
耕作之前的水田里施了植物肥以后,被水浸泡着的肥料上长出了一个个大大的蘑菇,这里一朵那里一朵,方向不定,大小不一,很多、很普遍。这种在即将种植的田地里自然生出蘑菇的景象,在北方人看来实在神奇,却又是本地一种自然而然的现象。在无声的梅雨中,蘑菇个个温润茁壮,充满了生命正当其时的蓬勃之态。蘑菇、水田、蓬勃,这几个词连在一起无论如何都是在看到眼前这幅情景的时候难以想象的。
放眼望去,村庄之间密密实实的林荫道,只有两排树却已经能让窄窄的小路变成一条一条黑色的胡同,黑色的林荫道胡同和周围村庄之间还都隔着整齐的稻田,现在灌满了水准备插秧的稻田,有雨水不断砸上去无数涟漪的稻田。
走到一个村(新塘村12组)边的小河旁,赫然看见跨河的小桥通津桥前竖着文保单位的石碑,以现在的眼光看来窄小简陋的小桥上,仔细看有很多磨损到近乎消失了的雕花造型。那是农业时代里的重大工程中的修饰部分,寄托着实用之外的审美功能的部分。跨过桥去临着河的一排房屋的村子里,耸立着高大的千年银杏树。银杏树从根部就分了杈,分别长出几棵主干,一律高大茂盛,却有一种丛生的草本植物的姿态。这一桥一树是悠远的农业田园生活延续下来的审美例证,也是即将永远消失的全部田园中,以后还能让人想起来的两个因为醒目而被会记忆更长久一些的物象。
这又一次让人确认,上海最美的风景其实是在郊外,在远郊,在没有城市化的乡间,远郊的乡间有与发达国家的理想人居状态一致的田园,最适合人类生活栖居的农耕田园。
遇到美景就要讴歌,讴歌的方式是诗也是酒,坐在田园深处小路边的公交站亭,一瓶啤酒、一根香肠便是最好的歌唱舞台。这种螺旋状的瓶盖是可以分多次喝完的,正好符合自己的酒量。握着一瓶酒坐在田野里的样子大致上像是流浪者吧,流浪者的状态本身也是对风景的讴歌。流浪者专以欣赏天地之间的自然美景为己任,不及其余,不用花很多钱(出发前在超市里买一点吃喝、地铁和郊区铁路的车票、村口小摊上买个加了辣酱的烧饼之类),也不需要花很多钱,足以抵御饥寒即可,便可以骑车纵情畅游,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上天不吝,在一个人的生命中,总会有一个时刻让人感叹人生多么美妙,多么值得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