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是中国历史上一个传奇人物。

她的命运与武则天紧密联系在一起。

在武则天当政期间,上官婉儿就是无冕之王,负责起草文件,参预军国大事,是武则天最信任的人。

但武则天却是她的杀祖父仇人、杀父仇人。

上官婉儿的祖父上官仪,是唐高宗时的宰相。

据说因为皇后武则天比较跋扈,引起唐高宗不满,他就和亲信宰相上官仪一起商量要把武后废掉。

上官仪表示赞同,起草了废后诏书,但听到消息的武则天赶紧跑来向唐高宗哭诉。

唐高宗耳根子软,于是改了主意,本来这也没什么。

但离谱的是,渣男唐高宗竟然跟武后说“都是上官仪让我这么干的”。

于是上官仪彻底得罪武后。巩固权力之后的武则天,就把上官仪和他儿子上官廷芝都杀了。

上官廷芝就是婉儿的父亲,当时婉儿还在母亲肚子里,得以幸免,后充入掖庭宫。

上官仪天生就是当宰相的料,身上自然而然就有一种雍容的气质,且看他当宰相时写的诗《入朝洛堤步月》

脉脉广川流,驱马历长洲。

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秋。

这首诗写的是他在东都洛阳,天不亮就“步月”入宫去参加早朝。

脉脉广川流,驱马历长洲”,乘着马车走在洛河岸边。“脉脉”、“广川”,视野多么辽远,气度多么从容,一看就知道是宰相写的诗。

世人皆知诗仙李白、诗圣杜甫,却很少有人知道,上官仪在唐诗发展历史上,属于开创性的、十分重要的人物。

他独创的“上官体”,前承六朝宫体诗,后启沈佺期、宋之问创造的律诗。

而律诗,是唐诗最独特、最璀璨的组成部分。

律诗的出现,上官仪功不可没。

可以说,上官仪在唐诗中的地位,是不可替代、不可或缺的。

这个地位够高了吧?

但上官婉儿,在诗坛的地位却远胜过她的祖父。

刚才说到沈佺期、宋之问是唐代律诗的创造者,当然比上官仪的贡献更大、地位更高。

但他们两位,在上官婉儿面前,却都只有心服口服的份。

面对上官婉儿,他们两个,都是弟弟。

事情还要从武则天退位说起。

神龙政变之后,唐中宗登上帝位,依然重用上官婉儿,封她为“昭仪”,所以后世称上官婉儿为上官昭仪。

唐代“昭仪”相当于“才人”,和武则天以前的封号一模一样。

中宗时期的上官婉儿,不仅继续负责中枢文字,还劝说唐中宗大量设置昭文馆,自己也积极弘扬诗词、引领文风,组织诗词文学创作活动,为唐诗的发展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唐诗纪事》里记载了一个故事,唐中宗正月的一天在皇宫昆明池举办诗会,大臣们作了一百多首诗。

唐中宗让人装饰了一个彩楼,请上官婉儿在彩楼上评选一首最好的诗出来。

于是上官婉儿看一首扔一首,诗笺像雪片一样飞下来,最后剩下两个人的诗难以决断,就是沈佺期和宋之问。

过了许久,一张纸片飞了下来,一看,是沈佺期的诗。

于是宋之问胜出了。

沈佺期不服气,问她,我的诗也不错,为什么取宋而舍沈呢?

旁人也纷纷发出疑问。

上官婉儿不慌不忙,说了一段评语。

她说:“二诗工力悉敌。沈诗落句云’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盖词气已竭。宋诗云’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犹陟健举。”

就是说两人的诗其他方面都很接近,但是沈佺期的诗,结尾已经不能紧扣诗意再去发展,而是宕开一笔表达自谦,没有太多的意义。

但宋之问的诗,结尾不仅仍然紧扣主题,还能继续升华,上升一个层次。

我们来看看宋之问这首诗,过一过目就可以,不用细读。

春豫灵池近,沧波帐殿开。

舟凌石鲸动,查拂斗牛回。

节晦蓂全落,春迟柳暗催。

象溟看浴景,烧劫辨沉灰。

镐饮周文乐,汾歌汉武才。

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

这首诗六韵十二句,前面十句都是用华丽巧妙的辞藻,讲宴会的时间、地点、场面、一些典故,沈佺期前十句也差不多。

但最后两句“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不仅句子本身好,歌颂的意味好,还体现了大唐蒸蒸日上的那种自信与从容。

上官婉儿这首诗,每次读到都会头皮发麻

对比下来,沈佺期的结尾“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境界就相差很远了。

而且你自己都自认为是“雕朽质”,那别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所以,这也告诉我们,做人做事一定不能太谦虚。

上官婉儿的评语一出,不仅沈佺期和大臣们心服口服,千百年来也一直为人称道,至今还没有见过哪个诗评家不认同的。

要知道“文无第一”,但上官婉儿却能评出个第一,而且让人心服口服,千年以来毫无争议,这是不容易的。

据说,上官婉儿的母亲怀孕时,梦见一个巨人拿着大秤,说“持此称量天下”。

上官婉儿出生一个多月后,母亲调侃地说:“称量者岂尔耶?”,难道就是你这么个小女子称量天下吗?她竟然能咿咿呀呀地回应。

果然,后来她不仅称量天下政务,也足以称量天下文才。

上官婉儿不仅能做“裁判”,自己写的诗也是文采斐然,才思丰沛。

@有趣同学 最喜欢她这首《彩书怨》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

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

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

书中无别意,唯怅久离居。

这是一首以“游子思妇”为主题的诗,游子和思妇,是诗词创作中长盛不衰的一个主题,很多诗人都写过,《古诗十九首》大多数都是这个主题。

写这一类诗,一般都是诗人以女子的视角和口吻,写对远方游子的思念。

比如曹丕的“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王昌龄的“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金昌绪的“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张若虚的“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这些诗都很好,但都是男诗人把自己代入到女性角色中去写的,始终隔了一层。

而上官婉儿是以女性身份写思妇,具有天然的优势,写出来的诗句,细腻度、可信度就完全不是一个层面的了。

甚至可以说,这是最能打动人的思妇诗。

叶下洞庭初”,指的是初秋的季节,“叶下”很明显是指秋天,加上“初”是初秋。

那么“洞庭”呢?是不是说诗人此时在洞庭湖?

不是的,“叶下洞庭”是中国诗词里一个无人不知的符号,来源于屈原《九歌·湘夫人》里的“袅袅兮秋风,望洞庭兮木叶下”,这句诗被后人无数次地引用、化用。

以至于只要说到“洞庭”、“叶下”,就会让人想起屈原,想起秋天,想到思念,想到如湖面一样浩渺的离愁别绪。

思君万里馀”,指的是女子在思念万里之外的那个“他”。有人说,上官婉儿这里指的是一般性的女性角色,而非特指。

笔者却宁愿相信,这个女子就是上官婉儿自己,不然后面的句子不会那么打动人,感情不会那么细腻真实。

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是表达因思念而寂寞,因寂寞而长夜失眠。

秋天“露浓”,又无人共枕,自然“香被冷”。而“月落”指的是到了后半夜仍然在失眠。月亮落下去之后,光线暗淡,房间里的屏风也看不清了,所以说“锦屏虚”。

这一联对仗十分自然,意境也十分优美。

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对仗也是十分精妙,对仗工整是上官仪的“上官体”的一大特点,可见上官婉儿继承了祖父的诗风。

施蛰存先生说“’江南曲’本来不是此诗中必要的词语,但为了给’蓟北书’找配偶,就想到了’欲奏江南曲’一句,于此可以欣赏她对法之灵妙”。

笔者并不认同这种略带批评的赞扬。

《江南曲》又称《采菱歌》,是乐府古题,本就以表现男女爱情为主题的,甚至很多也就是讲思妇思念远方游子的,比如南北朝柳恽的《江南曲》就有“故人何不返,春花复应晚”的句子。

所以上官婉儿用“江南曲”,既对仗工美,又是和主题紧扣的,并不是为了对仗而随便用的。

这两句的意思是说,本来想奏一曲相思之曲,来排遣自己的离愁,却想着还是赶紧把给你的书信写完封好寄出去。

寄到哪里去呢?寄到蓟北。蓟北就是现在北京一带,当时是边疆地区,也是良人远征之处。

书中无别意,唯怅久离居”,这封书信里没有别的内容,只是向你倾诉这久久的离别带给我的惆怅。

只是想说,我是多么想你啊!

@有趣同学 每次读到这首诗,都会觉得头皮发麻,好像一股股微弱的电流经过。

不用考证、无需分析,只看这真挚动人的感情,就让人毫不怀疑这首诗的主人公,正是上官婉儿自己。

而至于婉儿思念的恋人,有人从历史记载中探寻蛛丝马迹,认为很有可能是章怀太子李贤。

当然,这个说法没有史料依据,只是因为两个人少年时可能有交集,而且李贤也很有才华。

李贤被武则天所忌,太子之位被废,后来被贬到巴州,再后来被迫自杀。

正史中记载过一件事,武则天当政时,“婉儿忤旨当诛,则天惜其才不杀,但黥其面而已”,联想到婉儿负责草拟诏书,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武则天让她草拟贬黜李贤的诏书,而婉儿坚决不肯,所以才“忤旨”,被在脸上刻字。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首《彩书怨》就更有一层深情了。

当然,还有人依据史书说是武三思或者崔湜的,这就很无聊了,还不如泛指。但即使这首诗思念的对象,不是具体指某一个人,这份深情也是十分难得的。

试想,一个在别人眼中位高权重、才名卓著、杀伐果断、令人敬畏的昭容,也只是一名普通的女子,她也曾经渴望一份纯粹的爱情。

这难道还不足以拨动人心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