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省平定,地方不大,掌故颇多,尤以今之所谓的“文宗硕儒”们编排的故事最为诡谲莫测。
只是这些当世儁彦,大都根底不深,治学多浅尝即止,读书若浮皮潦草。其言其文,或泥于断简残碑而穿凿附会,或囿于门户之见而党同伐异。
更有甚者,讹字勒石成坊,竟视若荣光;谬论奉为圭臬,终不觉其非。错得离谱,却理直气壮;传得邪乎,却津津有味。
如此以讹传讹、津津乐道之下,荒诞不经竟成了这座小城的文化新谱系。
一
出平定城,西南行八里许,有山如冠,故名“冠山”。山中一石坊,乡人呼作“科名坊”,又因横额题“文献名邦”四字,故亦称“文献名邦坊”。
冠山科名坊原本不在冠山,而是在县城西关春秋楼通往南天门的进京古道,即本地人称之“黑砂岭”的峡谷路口上。
此坊是清代嘉庆十六年(1811)平定知州吴安祖下令建造的,缘由是为表彰四年前,即嘉庆十二年(1807)丁卯科乡试中,平定取得的10人中举、5人副贡,且其中1人名列全省第一(即解元)的好成绩。
石坊楹联“科名焜耀无双地,冠盖衝繁第一州”,横额“文献名邦”,即为吴安祖亲笔。
▲ 平定黑砂岭科名坊
上世纪七十年代“农业学大寨”运动中,古坊被毁。1988年秋,平定县政府将此坊迁址重建于冠山风景区。
迁建后的石坊,三门四柱,旧貌依稀。但令人遗憾的是,下联中的“衝”字,被误写成了“衡”。
寒暑更迭,三十余载,这一讹误始终未得勘正。游人至此,仰头先见“文献名邦”,俯首思忖“衡繁”二字,却百思不得其解,唯付一笑,哑然而去。
▲ 平定冠山“文献名邦”坊
古贤“斯文在兹”,今人却指“衝”为“衡”。古州平定“文献名邦”之盛名,竟被自家的复刻石坊啪啪打脸。一城斯文,顿时扫地;千秋笑柄,就此铸成。
▲ 相关资料截图
那么,什么平定科名坊上的“衝繁”,到底是指什么呢?
二
所谓“衝繁”,乃“衝繁疲难”之缩语,这是清代确立的地方行政分等与官员选任制度之专用行政术语。这里的“衝”读作chōng(音同“冲”),今简化写作“冲”。
我们都知道,古代州县官员常被称作“父母官”,因他们直接面对百姓,其贤能与否关系到赋税征收、社会稳定与民生福祉,对王朝治乱兴亡影响至深。
故而,地方官的选任向来为君主所重,正所谓“得其人,则一地之事无有不理;不得其人,则一地之事必多废弛”。
然而,地有肥瘠,官分贤愚。同一层级的行政区划与地方政府,因辖区大小、人口多寡、赋税轻重、政务繁简、地理位置优劣等差异,治理难度各不相同。
若将才具平庸者置于政务繁重之地,或让干练能臣屈居事务简易之缺,轻则导致“一地之事多废弛”,重则可能因治理失当引发民怨,动摇统治基础。
针对当时各地普遍存在的“人缺不宜”,即官员能力与职位要求不匹配的现象,向来注重吏治的雍正皇帝登基后,作了很多努力,并于雍正五年(1727)下谕将地方各缺区为四等,即“最要缺、要缺、中缺、简缺”。
雍正六年(1728),广西布政使金鉷(又名郭鉷)在此基础上,又提出了一套新的州县分等之法,即“衝、繁、疲、难”四因素制度。
那么,这一制度的核心内容是什么呢?
三
根据《晋政辑要》记载,金鉷在奏折中对四因素制度的核心内容做了这样的阐释:“以路当孔道者为衝,政务纷繁者为繁,赋多逋欠者为疲,民刁俗悍、命盗案多者为难。”
也就是说,依据各州县的四方面情况,即地理位置的“衝”(衝要)或“僻”(偏僻)、政务的“繁”(繁杂)或“简”(简易)、赋税的“完”(足额缴纳)或“疲”(拖欠难收)、命盗案件的“多”(频发)或“寡”(稀少),将各州县依实际情形分判为“衝”“繁”“疲”“难”四要素,再按所占四要素之多寡,把州县缺划分不同的等级。
州县的等第高,字数就多;反之,字数就少。
衝繁疲难四字俱全的,称为“最要缺”,三字(有衝繁难、衝疲难、繁疲难三种)为“要缺”,二字(有衝繁、繁难、繁疲、疲难、衝难、衝疲六种)为“要缺”或“中缺”。
以上各等,遇有缺出,道、府由吏部开列名单,请旨补授。同知、通判、知州、知县,则由外省督抚于属员中选择人地相宜者调补。
一字或无字的县称为“简缺”,遇有缺出,令吏部掣签补授。
金鉷这一建议很快得到了雍正的赞赏和大力支持,他在朱批中写道:“今览所奏深惬朕怀,从未经人议论及此。”并下旨令吏部研究制定具体施行方案。
这种以行政治理因素为标准的划等方式,既兼顾了地方治理的复杂性,也为官员选任提供了更精准的依据,对清代行政等第划分、官员选任及地方吏治造成很大影响。
那么,晋省平定属于哪一个等级呢?
四
“平定虽小,当四方之衝”,这是乾隆《平定州志》卷一中的一段话,很好地概括了小城平定地理位置的重要性。
▲ 乾隆《平定州志》书影
清光绪《平定州志·学政戴衢亨原叙》则用详尽的笔触,描绘了平定“路当孔道者为衝”的区域地理特征:“平定东踞井陉,西邻太原,南极辽阳,北带雁门,为京师之右背,全晋之咽喉。我世宗宪皇帝御极之二年,即升为直隶,不列散州,诚以其地紧望,任綦重也。”
清光绪《平定州志·州牧蔡廷弼原叙》亦载:“平定当燕、赵、秦、蜀之衝,为全晋襟喉,差使络绎。”
▲《平定州志》书影
其实,“衝繁”作为平定州之行政等级,早在明代万历年间就已经确定下来了。明代章潢《图书编》卷三十六载:“平定州,三十二里。衝繁,俗啬。”
嘉靖年间,明政府为加强地方的人事管理,将地方官分为繁简两个层级,并根据地方形势、官缺职掌之不同,以“衝、僻、疲、顽、淳、繁、简、难”等十几个概括性的字来表示各地情况,这是清代冲繁疲难制度的直接原始形态。
▲ 明代章潢《图书编》书影
到了清代,因平定地处晋冀咽喉要道,事务繁多,商业繁荣,往来行人、商旅、军旅不断,所以行政区划等级仍为“衝繁”,这一点在典籍文献中有大量的记载。
比如《清史稿·地理志》在“平定直隶州”下注有“衝繁”,明确指出平定州属于交通要衝且政务繁杂之地。
▲ 清代《乾隆府厅州县图志》书影
又,《乾隆府厅州县图志》:“平定州衝繁,有平潭、甘桃二驿,巡检兼驿丞,驻甘桃。”从地理位置和交通设施等方面说明了平定州地处“衝繁”的特点。
清光绪《平定州志·抚宪张公暨州牧沈公设立清徭局经费章程并序》更是直接将平定地处衝繁的地理特征表达出来:“平定为晋东衝繁,东达燕赵,西通秦蜀远及新疆藩部,差使络绎。”
平定科名坊楹联中的“冠盖衝繁第一州”,则是对平定州因交通衝要、政务繁忙而官员往来频繁这一“衝繁”特征的文学性表述。
那么
平定科名坊楹联中“衝繁”与“衡繁”的用字争议,表面是文字考辨,实则折射出地方文化传承中潜藏的深层积弊:当历史真相与权威诠释相悖,是屈从权力意志,还是坚守史实本真?
这不仅关乎文字的对错,更考验着平定人对文化遗产的担当与取舍。
五
记载平定科名坊楹联内容的文献,目前发现的主要有三部书:一是清代董恂《度陇记》,二是清代蔡侗《地产扼要》,三是清末民初常赞春《荵宧语故》。
▲ 清代董恂《度陇记》书影
其一,董恂,又名董醇,是晚清政坛比较重要的人物,先后任兵部尚书、吏部尚书、三口通商大臣、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户部尚书等职。

董恂其人,生性勤勉,善于观察,长于记事。他有一独特习惯,即每任一职,每奉一差,早晨去到哪里,晚上住在何处,说了哪些话,做了哪些事,都必定以笔记诸纸上。
正是凭借这一严谨细致的记事习惯,使得他两次因公途经平定时,能够将科名坊上这幅楹联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写在书中,为我们探寻和还原科名坊楹联原貌,解开了多年的文化困惑,其文献价值弥足珍贵。
《度陇记》卷四第三十五页中,董恂这样写道:“二十八日寅初,发平定。入瞻华门,出拱岱门。东行。过’文献名邦’石坊。其石柱题云:’科名焜耀无双地,冠盖衝繁第一州’。”
其二,平定人、光绪年间进士蔡侗编撰了一本反映平定地方风物的小册子,叫《地产扼要》,文中记述道:“州牧吴公旌毕,孟才公赞曰:’郡学冠衝繁。’吴牧章恭公洒躬瑞联:’科名焜耀无双地,冠盖衝繁第一州’。逊眉吴牧:’文献名邦’。”
此文中的吴牧,就是提笔写下科名坊楹联的平定知州吴安祖,文中有科名坊楹联的明确记载,并前后两次出现了“衝繁”。
其三,常赞春,山西榆次人,清末民初著名学者,他在《荵宧语故》中这样写道:“颇怪平定向来文风极盛,且有文献名邦石坊以自标识。联刻’科名焜耀无双地,冠盖衝繁第一州’二语,而对此前贤名迹,任彼消沈,则共无双地者祇科名乎?”
另外,在今阳泉市矿区平潭街(清朝时隶属平定州)马王庙清光绪四年《急公好义》碑中有这样一段文字,碑文由候补平定知州孔广培所撰,也提及“冠盖衝繁”:“州之西平潭镇,介居衝繁,冠盖所经,久仰仁厚。”
既然大量文献例证都对平定科名坊楹联有着明确记载,那么平定人为什么死死守住“衡繁”这一错误,拒不改正呢?
六
这个事情,要分两步来说。
第一步,也就是在1988年复制科名坊时,曾有人跟县政府提过,楹联下联第三个字应该是“衝”,不是“衡”。可这些人大多人轻言微,没啥话语权,手里又没文献能证明,全凭早年的一点记忆,说的话自然没人当真。
这一点,在冠山科名坊坊额与楹联的书写者、平定籍老干部周璧所著《迁址重建“文献名邦”坊书后记》中记载得很清楚:“闻平定诸贤达于原楹联’衡繁’一字有争议。有持’衡繁’者,有主’衝繁’者,各执一词。”
对这一争议,周璧老先生非常慎重,他向昔日学长、平定籍老干部王谦、池必卿求证,“王、池两学长及璧,据少时记忆,均认定原作确为’衡繁’”。
周老先生又从光绪版《平定州志》中得到的例证,“州志卷一载,署州牧姚学瑛旧叙云:’其冠盖相望则科第之蝉联也;其衡宇相接则生齿之繁衍也。’”
周老先生认为,把这句话中的四个字摘出来,就是科名坊下联“冠盖衡繁”的由来。
同时,老先生还认为,“然依字义而言,’衝繁’旧时多用’冲繁’,系表述地域之形胜,含军事要冲重镇义,方之平定全境固无不可,若副之’文献名邦’坊,则有失贴切。”
有当时的见证者佐证,有文献依据可查,有语言学理论支撑,所以最后,周璧老先生断定:“鉴诸上述,主’衝繁’之说者,窃以为有悖原撰”。
当时之所以得出这一错误论断,首先是因为“衝”与“衡”这俩字儿长得特别像,用毛笔字写下来,再刻在石头上,经年日久,风吹日晒,浸水受潮,笔画难免模糊不清、逐渐漫漶,人们极易将“重”之竖画与“魚”之中画相混。所以,周老先生所言之“据少时记忆”,应该就是指的这种情况。
其次,当时参与重建的“文人”,大都缺乏古文字学之小学根基,又无版本目录之学训练,且对古代州县分等制度和官员诠选制度等历史常识知之甚少,在原坊毁没无实物参照,且无任何文献佐证的情况下,面对“衝”“衡”二形到底该如何取舍,只能凭一念之印象去猜测了。
即便如此,我们仍认为,乡贤们在当初文献资料极度匮乏的情况下,考证是严谨的,态度是审慎的,尽管最终出现差错,但这仍属学术范畴内的失误,非关品节,实无足深咎。
七
第二步,咱们来说说平定那些所谓的“大儒”,所谓的“文史泰斗”。这些人对“衡繁”错误的坚持,那就不是什么学术分歧的问题了,而是不学无术的问题,是对文化传承的公然亵渎。
时至今日,诸多前代文献典籍,像《度陇记》等,都白纸黑字地清晰记载着“衝繁”的正确表述,铁证如山,不容置疑。
可这些人偏要抱着错误不放,背着牛头死不认账,此举之匪夷所思,直叫人扼腕叹息,其背离学理、漠视史实的程度,已非糊涂二字可以形容,简直是悖离了士人求真问道的根本。
我辈生于斯长于斯,血脉中流淌着对这方水土的深情。眼见先贤智慧结晶遭此曲解,心中岂能不忧不忿?
怀着这份对千年文脉的敬畏与责任,我挑灯夜读,钩沉索隐,引经据典,奋笔疾书,把“衝繁”的历史渊源、文化内涵,以及“衡繁”的乖谬悖理之处,一条一条地摆在他们面前。字字句句,皆出有典;条分缕析,脉络昭然。
▲ 相关资料截图
我又以桑梓故园的滚烫深情相劝,更以文化血脉续绝存亡的千钧重责相告,跟他们讲文化传承是一个地域的精神根脉,是世代相续的文明火种,容不得半分轻慢。一字之讹看似微小,实则足以阻断千年文脉的活泉,使其渐至枯竭,令乡邦失却精神印记,为后世留下永难磨灭的伤痕。这绝非杞人忧天,实乃史鉴昭昭!
纵然我晓之以历史源流的脉络,动之以赤诚家国的情怀,陈之以文明存续的分量,苦口婆心,婆心苦口,亦难撼其方寸。他们翻来覆去就两句话:字是老领导写的,不会有错!坊是县政府立的,不得妄议!
又搬出大学教授上阵助战、摇旗呐喊,为“衡繁”错误站台,试图以权威之名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更甚者信口雌黄,说这个案子永远不可能翻过来了!你要有本事,就让写楹联的“吴安祖活过来”,否则“其他都是白努力”,又大放厥词:“中国历史上,还没有哪个民间人士能改变历史的”。
那架势,分明是只许颂扬膜拜,严禁指瑕辨伪,活脱脱一副“州官纵火尚可,百姓点灯无门”的霸王嘴脸!
如此压制不同声音,靠的不是学理,不是公义,竟是这等撒泼打滚式的霸道和蛮横,岂非斯文扫地,令人齿冷?
昔人叹曰:“真理屈于威权,斯文丧于利禄。”今日观之,竟成平定文化困局之谶语。当重建者弃典籍而重权位,舍考据而崇官阶,所谓“文献名邦”,终究成了权力祭坛上的牺牲。
八
平定县素以“文献名邦”自居,这份底气与自信源自对千年文脉的赓续传承。科名坊作为地方文脉的物化象征,本应是这一美誉的有力证明。
然而,当《度陇记》明载的“冠盖衝繁第一州”的铁证被束之高阁,当光绪州志“平定为晋东衝繁”的实录遭刻意忽视,所谓的文化传承便沦为一场荒诞的自我催眠。
“衡繁” 这个由平定人凭空杜撰的词汇,自横空出世之日起,便如侵蚀文化肌体的蛆虫,一点点噬开了所谓 “文献名邦” 后人在历史传承中轻慢态度的假面。
试想一下,这些自诩为“文献名邦”的后人,连祖宗留下的楹联都能刻错,且三十余年无人勘正,外界怎能不质疑当地文化传承的能力与诚意?
这种质疑会像多米诺骨牌,不仅让地方学者的轻率、官方考证的疏漏暴露无遗,而且“文献名邦”的招牌也成了空喊的口号。
长此以往,千年古州的文化权威将被消解为市井笑谈,损伤的不仅是方今颜面,更是穿越宋元明清的文明尊严。
更深层的危机在于文化敬畏的消解。古人刻碑向来秉持“一字千金”的严谨态度,深知每一个文字都承载着跨越时空的责任与使命,容不得半点马虎与轻慢。
今人却将 “衝繁” 讹作 “衡繁”,谬误流传而积久不纠。这一现象背后,既折射出重建者严谨考证精神的匮乏,更使得文化界对错误习焉不察、视若寻常。长此以往,公众亦会对历史渐失敬畏之心,视文化为可随意轻慢、肆意篡改之物。
当这种轻慢文化的风气悄然蔓延,严谨务实的治学态度将被浮躁功利所取代,对历史的虔诚敬畏也会让位于想当然的随意解读,最终只会导致地方文脉的断裂与消亡。
然而,煌煌史册从不为威权折腰,文化的长河终究不以嗓门大小定流向。错字立得住石碑,立不住光阴;权势压得住一时口舌,压不住后世公论。
而今,当我们在错字石坊前驻足,听到的不仅是历史的叩问,更是文化传承者肩头的责任。
我始终坚信,为时不远,后来君子抚读《度陇记》,指尖划过“冠盖衝繁”的墨痕,一定会让那方镌入历史金石中的“衝”字,如星火不灭,风雨难蚀,在时光的深渊里凛然生光。
,平定科名坊楹联的具体内容,在典籍文献中有没有明确记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