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四年秋,一位文士独坐桌前,侧首正看着桌边的几只紫砂壶胚。
不觉间,他想起了荆溪的几位老友,时居芙蓉寺,同游青龙山,快意山水恍如昨日,再回过神,却以是数年。
而今自己身在东瀛,不免偶感孤寂。
他想到此处,遂拿过壶胚,刀笔已然落于壶身之上:金秋十月菊花开,东瀛独自思蟹肥。明治十一年,金士恒篆。
“还好,还有紫砂,还有诗茶”
他望着手中的壶,又笑了起来。
文人壶续 子冶玉成
而今我们谈起金士恒,大多都是关注其将紫砂东渡日本,更令具轮珠此式广为后人所知,但少有人提起的,是其文人壶的本质。
金士恒无疑是接续了清末紫砂文人壶一脉的,其师从瞿子冶,擅书文诗画,在其师的影响下,对紫砂自然也是喜爱并熟悉的,这也是后来其与玉成窑王东石等人为友之缘起。
此组石瓢对壶为金士恒摹其师子冶而制,壶身皆刻竹,也是瞿子冶石瓢刻绘的典型题材,而在其木匣上,更是清晰的介绍了此点。
题「此壶之式 昔师月壶瞿子冶先生消遣 而将宜兴紫沙泥创制 此式名之曰三脚石匏壶 今人皆呼曰瞿壶 又曰子冶壶也 余亦消遣而摹之」
而有趣的是,子冶石瓢壶落款有「月壶」,金士恒同样冶印一方,名为「墨壶」。墨壶即是文人壶的意思,且金士恒在作品上常落有墨营偏将军、墨军等,应皆是表现其文人之意。
此件为金士恒与王东石所作紫砂花盆,制工精巧,隶书题刻「汉故司隶校尉忠惠父鲁君碑」文:守疏广止足之计 乐于陵灌园之洁 闭门静居 琴书自娱
并于一侧详细记述了此件作品的由来,「乙亥秋桂月,余由苏至荆溪,与友玩青龙山,芙蓉寺居之。其山之上,松篁银柏,峰水鱼禽,诸多名迹,真散人所居之处也。余在山无事,消遣而作式。嘱友东石制沙盆与花乐,刊金石而根存。彭城营台军金士恒题作」。
乙亥为光绪元年,时金士恒由苏州来宜兴,与好友同游青龙山,并嘱王东石制此花盆,在宜兴期间,他也与陈曼生、瞿子冶一般,深度地参与了紫砂的创作,其汉瓦延年壶便是最具代表性的一件作品。
此件汉瓦形制与曼生款有异,圆身直壁的壶身更扁,且在壶肩与底圈周沿加以波浪形式的变化,并在盖面以琢砂刻飞鸿延年瓦文,尚古文心,意趣显然。
在壶身与盖内都记述了此壶的由来,也正是光绪元年在宜兴游玩时,由王东石制作,金士恒题刻的。
题「……天雨在寺,无事消遣,余将汉瓦为式,嘱东石制此沙瓯名曰延年壶,金士恒又记」
此件石瓢壶为王东石所作,金士恒于壶身刻竹,整器比例协调,端正大方,壶钮形制已略接近后来的心舟石瓢,此件石瓢即是落章款为墨壶。
另有王东石所制、金士恒刻竹的另一件子冶,这件应该也是同时期的作品,形制一样,但有意思的是这件子冶非常小,去年在瓢非一式的展里也有出现,不知是否作为水滴之用。
东渡日本 授艺传道
光绪年间,日本长崎古董商佐野端岩经常往来中日进行贸易,在此期间结识金士恒并成为好友,大约在光绪三年(明治十年),金士恒应其邀赴日,于名古屋交游,次年春,至日本常滑。
金士恒常滑此行乃是受到当地陶工鲤江高司与杉江寿门之邀,前来教授宜兴紫砂陶艺的制作方法,也正是由此,日本常滑烧在其历史上留下了独特的面貌。
此二件作品乃是金士恒与鲤江高司与杉江寿门所制,壶身铭文由金士恒题刻,记述了三人游山阅海,并题取山名之事,并清楚提到了由金士恒教授紫砂陶器制法于此。
「戊寅之春三月,杉江寿门翁邀余阅海游山之乐而至常滑。余乃问其海名,曰“内海”。问其山名,彼曰未得也。余则叹之,彼云,何叹之?余曰,尚有千秋苍松,参天古柏,龙池凤石,神社亭院,久立于山之上也,何故无名?岂不叹之乎?彼曰,山之侯公来一择名,则今来而与天同流也,可无叹之无矣。余即观山所产者,金石美器。余乃名其曰“金岛山”也。而兼“岛”与“到”之音同。余亦备作“岛”字音为两用也矣」
「吾日本朱泥急须,工精能制之人不一。而然无一人得之汉土手作制法是从。戊寅之春,吾父子商议而知,金士恒今在尾张国爱知,其人能治雅品急须。吾子高司如顾茅庐之聘,接至吾家,传授法度,以遗永世,即此急须乃吾亲手试作,即祈士恒先生题镌成就此,乃即是吾家手作金石茗器创始稽考之凭也,真吉金乐石之器。永代珍藏,永宝用也。大日本明治十一年,鲤江高司父方寿并识。金士恒书」
壶身铭文:静和 光绪四年戊寅三月 日本明治十一年 于金岛山 墨军金士恒镌

此件作品为金士恒题,壶身浑圆饱满,直流圈把搭配笠帽盖,整器质朴素雅,壶身刻铭也印证了题名金岛山之事。
壶身铭文:吾徒寿门,今于常滑制荆溪朱泥急须,拙而密,朴而雅,流直而快于清汤。光绪四年,日本明治十一年,大清金士恒作
此件具轮珠为金士恒题,壶身高挺,颈足呼应,笠帽盖配以短直流,朴雅大方。铭文中的吾徒寿门印证了其教授陶艺的经历。
壶身铭文:金秋十月菊花开 东瀛独自思蟹肥 明治十一年 金士恒篆
此件具轮珠为金士恒题画,壶身扁圆饱满,短弯流配以笠帽盖,形制端正,盖面只刻蟹足,而搭配其钮成蟹,意趣尽显。而在木匣上亦是有题写:蟹形餐菊以乐。因之其形甚拙,乃以此炊汤侍茶者,真可爱之美器也。
光绪四年即日本明治十一年,在金士恒的指导下,宜兴紫砂拍打泥片围筑成型的技法传入常滑,直至今日,影响深远。
而同时他在壶上题诗作画,在木盒上挥毫题跋,也将文人趣味带入了常滑茶陶。
但不得不提的是,金士恒在日本参与的作品,大部分工都不甚精,这固然与其审美情趣有关,但个人认为,主要还是与制技有直接关系。
金士恒在铭文上有提到:器铭之物,不在于工精,如工精能制,但其不脱于俗,则无趣也。凡制之俗者,为雅气惟,可趣矣。
这些作品不与曼生器或子冶器相比,即便是同期与王东石合作的,都可谓相去甚远。
那金士恒到底会不会做壶呢?
个人认为他应该是会的,不过技艺水平有限。
他与曼生子冶一般,都是有深度参与进紫砂创作的,或参与设计或于壶身题铭篆刻。他到过宜兴,那在此期间,他必定是了解到完整的制作流程与技法的。
因此在日本授艺收徒这点上,我觉得是没有疑问的。
陶业祖师与具轮珠
最后是个人的一点看法,关于陶业祖师与具(巨)轮珠的探究。
在谈到金士恒时,大部分都称其为日本的陶业祖师,但实际上这应是误传。日本各地窑口虽然有祭祀祖师的陶业文化,但鲜有提及金士恒是日本陶业祖师的说法,我查了下资料,在日本被称为陶业祖师的是有田烧之祖李参平、濑户烧之祖加藤景正等,金士恒并不在其中。
而且另一个方面来说,常滑与濑户同为日本古六窑,本身就有陶业发展,金士恒带来的更多是精致茶陶的制作,即便他真的在常滑呆有半年,也不可能短时间教出紫砂成型技法完全纯熟的徒弟,当地也不可能仅因此便将其当作陶业祖师。
其次是具轮珠,所谓具轮珠是由金士恒创制的这个说法,也是错误的。
日本奥玄宝在其《茗壶图录》中记载:「近时有一种奇品,邦俗呼曰具轮珠,所谓小圆式、鹅蛋式之类也。形有大小,制有精粗,泥色有朱有紫。有梨皮者,亦间有金银沙闪烁者,随手造作,各有可取。然器拙而密,朴而雅,流直而快于注汤,大小适宜有韵致,非他式之可比也。好事者爱之,不惜百金二百金,必获而后已,至曰非获具轮珠者,难与言茗事,其宝重如此。」
奥玄宝的《茗壶图录》成书于明治七年,而金士恒最初踏上日本为明治十年左右,即是说具轮珠在金士恒赴日之前,已在日本茶圈备受追捧,自然不能是其创制的。
而今天我们对于金士恒很多壶称之为具轮珠或巨轮珠式,大概也是因为其在日本所制皆为煎茶小壶,其工虽拙,但认为有“拙而密,朴而雅”之特点,且大多为直流快注于汤,在形制上接近或者还原了奥兰田所称的具轮珠。
金士恒的紫砂创作时间并不长,主要在光绪前十年左右,关于他是否会做壶这点其实并不十分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在紫砂文人壶中留下了属于自己的一笔,也向一衣带水的邻国展示了中华文化的博大与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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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东渡,青衫尽湿,我们并不清楚在光绪四年里到底发生过哪些细节,只是看到,那个文士身处异国之地,仍在壶身上留有清国纪年,而在那方木匣之上,更是挥笔四字,中华宜兴。
青山一道同云雨
明月何曾是两乡
注1:彭城金士恒,金士恒即徐州人。
注2:金士恒可能参与了早期玉成窑海派一系的创作,时间上来看光绪元年是很早的。
注3:个人认为金士恒为紫砂名工的说法应是错误的,诸君可讨论指正。
注4:士恒石瓢与巨轮珠等器型后文再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