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4001
(一)风起青萍末
三月是被柳丝钓上来的。晨雾还未散尽,南风已从诗经里偷来半阙新词,将河岸的垂柳染成翡翠烟罗。枝条垂向水面时总带着舞姬的矜持,末梢刚触到波纹便倏然弹起,溅起满川细碎的绿光。这样的时刻,坐在乌篷船头看艄公摇橹是极好的,木桨划开的不只是春水,还有沉淀一冬的云影天光。水鸟掠过处,涟漪层层叠叠铺展,倒像是把整条河都织成了绉纱。
对岸桃林正举行盛大的加冕礼。枝头的蓓蕾昨夜还是羞怯的胭脂扣,今晨却都成了张扬的火焰。最妙的是林间氤氲的香气,并非甜腻的脂粉味,倒似山寺里浸过钟声的冷香。风过时,花瓣簌簌落在采茶女的竹笠上,倒像是春天在往人间寄挂号信,每个瓣儿都印着朱砂戳。
(二)草色入帘青
溪畔的草甸像打翻的翡翠匣子,新绿从鹅黄里挣出来,茸毛上还挂着隔夜的星子。孩童们总爱在此处寻四叶草,他们俯身时垂落的发丝,倒成了蝴蝶歇脚的秋千。我偏爱躺在蒲公英丛里,看云影在睫毛上跳舞,听泥土深处传来蚯蚓翻动《农书》的沙沙声。
某日拾得半片枫叶,褐色的叶脉竟与去年深秋拾的那片纹路相合。恍然惊觉这草坪原是时光的拼图,每片落叶都是季节遗落的密码。黄昏时常有老者来此打太极,衣袖带起的微风里,旋转的不仅是二十四式,还有那些沉在草根处的旧月光。他们的布鞋碾过青苔时,石缝里会渗出松烟墨的清香。
(三)流水问沧桑

山涧在杏花雨里涨了三分,水声里掺着冰裂的脆响。青石板桥上的苔痕比往年更鲜润,凹陷处积着浅洼,倒映的云絮被游鱼啄成棉絮。我总在午后携陶罐来汲水,看水面漂浮的落梅打着旋儿,像极了幼时母亲教我临的《灵飞经》小楷。
溪石堆里藏着座微型水电站。旋涡在石隙间纺出银线,将光阴织成半透明的茧。偶见牧童折苇杆吹曲,不成调的音符惊起白鹭,翅尖掠过水面时,把整个春天的倒影都搅成莫奈的色块。暮色四合时,流水会变得格外缠绵,带着上游桃林的残瓣,把月亮泡成粉色的茶。
(四)云外清歌远
山腰的梨园总在清明前后唱戏。花旦的水袖甩上云梢时,满树白瓣都在伴舞,连石阶缝里的野花都踮起了脚尖。最难忘那日骤雨初歇,琴师试音拨出的泛音,竟震落檐角积蓄的雨珠,在青砖上敲出《霓裳羽衣曲》的节拍。
挑柴人爱在半山亭歇脚,他们的山歌比风筝飞得还高。粗粝的嗓音撞在崖壁上,回响里会开出淡紫色的桐花。某个清晨,我见采药少女对着深谷练嗓,崖柏的香气裹着清音沉入雾海,待日头爬过山脊,那歌声竟化作云霞重新升起,给每座峰峦都戴上金镶玉的璎珞。
(五)烟火驻长天
菜畦边的荠菜开出碎米似的白花时,家家灶台都飘着艾草香。主妇们蒸青团的手法像在捏塑春天,翡翠色的面团里裹着去岁的红豆,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窗棂,把倒影熏成水墨小品。最馋人的是卖糖画的老人,琥珀色的糖浆在石板上游走,顷刻间便凝成蝴蝶或鲤鱼——这些甜蜜的象形文字,只有春阳能完整破译。
夜幕初垂时,纸鸢还悬在天际线。线轴转动发出的吱呀声,与归鸟的啼鸣织成暮色经纬。放风筝的老者说,地上的人影拉得越长,系住风筝的就越不是棉线,而是那些比风更轻的念想。此刻万家灯火次第亮起,有人推开木窗,让带着炊烟味的晚风,把三月三的月亮熏成麦芽糖的暖黄。
(六)心住水云间
古寺的晨钟总在卯时三刻荡开雾幔。小沙弥扫落叶的姿势像在书写狂草,竹帚过处,满地都是褪色的菩提笺。香客将祈愿牌挂在银杏枝头,朱砂写就的心事被风翻阅时,簌簌声里混着梵铃的清响。我偏爱蹲在放生池边看龟甲纹路,那些交错的沟壑里,或许藏着比佛经更古老的偈语。
下山时途经茶田,采茶女的蓝头巾在绿浪里起伏,山歌溅起的露珠打湿布鞋。茶农邀我喝新炒的明前茶,白瓷碗里沉浮的不仅是嫩芽,还有整个山峦的魂魄。啜饮时忽然懂得:所谓淡泊,不过是教滚烫的岁月在舌尖化作清泉,让三千红尘都沉在杯底,凝成碧玉般的温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