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星辰远
我靠在舷窗边,看着贡嘎机场的跑道在机翼下急速后退。跑道边缘的白线连成一道流光,像是时光的轨迹,将过去与现在切割得泾渭分明。
机身轻轻一颤,我便从此告别了这工作生活十年之久的茫茫雪域圣城拉萨。
舷窗外,拉萨河如一条绿色缎带蜿蜒在苍茫群山之间。高原阳光下的布达拉宫金顶熠熠生辉,那光芒穿透双层玻璃,瞬间刺痛了我的眼眶。我下意识地抬手挡了挡,却遮挡不住心底渐渐涌起的酸楚。这一刻,我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要彻底离开这片高天厚土了。
当飞机拉升后冲入云层,我闭上双眼,往事如潮水般涌来。十年前初秋抵达高原的那个清晨霎时重现。空气稀薄而清冽,每一口呼吸都带着雪山的寒意。我背着行囊站在机场外,望着远处连绵的冰峰雪岭,浑然不知这片雪域将如何重塑我的筋骨与魂灵。
空姐温和的询问将我拉回已上升至万米高空的现实。“先生,需要饮料吗?”我轻轻摇摇头,目光转向窗外翻滚的云海。在这片湛蓝天空下,我曾无数次驰骋在藏东南高原的川藏线上。车轮碾过荒原,扬起漫天尘土。那些飞扬的尘土,如今都沉淀为记忆中最珍贵的金沙。
记忆中最深刻的是在帕里草原的那个夜晚。那是2013年的深秋,我们的车队在执行任务途中突遇狂风暴雪,三辆重载运输车陷在泥沼中无法动弹。无线电信号断断续续,狼嚎声由远及近,在寂静的高原夜晚显得格外清晰。
我和藏族战友扎西挤在狭小的驾驶室里,靠着半壶酥油茶和几块糌粑熬到天明。那夜寒冷刺骨,我们不得不轮流着,一个人提着唯一一支压满弹匣的冲锋枪,高度警惕防备头狼偷袭,另一个人下车跳动,防止冻伤。
扎西是个地道的康巴汉子,古铜色的脸上总是挂着憨厚的笑容。那夜为了节省燃油,我们关闭了发动机,在黑暗中听着彼此的呼吸声。他给我讲起藏族传说,讲起格萨尔王的英雄史诗,讲起牧人们如何与狼群周旋千年。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在寒冷的夜里像是一团温暖的火焰。
黎明时分,万籁俱寂,银河倾泻而下。满天星辰近得仿佛伸手可触。扎西指着星空说,你看,我们藏族人都相信每一颗星辰都是逝去亲人的眼睛,他们从没有远离。那一刻,星河如练,细碎的星星仿佛要坠入我们的眼眸。银河的中心流淌着柔和的乳白色光芒,将整个荒原笼罩在神秘的光辉中。
天亮后,当我们并肩站立在草原上,呼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清冽的空气中。那一刻,我感受到了某种永恒的宁静。
川藏线上的险峻路段在记忆中一一浮现。东达山的九曲十八弯,我们在海拔5130米的垭口帮一辆抛锚的拖挂车更换轮胎。寒风如刀,每拧一颗螺丝都要喘好几口气。记得那次我的手套不小心粘在了冰冷的扳手上,撕下时连皮带肉,鲜血瞬间凝固在寒风中。是扎西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的手套给我,然后用围巾包裹着冻得发紫的双手继续工作。
怒江大峡谷的高危惊险至今让我心悸。一边是千丈绝壁,一边是奔腾咆哮的怒江。我们的车队曾在狂风暴雪中小心翼翼地驶过塌方路段。记得有一次,我们必须在落石间隙中快速通过。扎西主动要求在前面探路。他用长杆试探着路基,每走一步都回头向我们打手势。当最后一辆车驶过危险路段时,一块巨石轰然落下,砸在我们刚刚经过的地方。所有的人都惊出一身冷汗,而扎西却笑着说,山神还舍不得收我们呢。
帕龙天险的便道更是让人胆战心惊。记得2016年夏天,连日暴雨引发山体滑坡,我们奉命就地组织突击抢通。在泥石流中连续奋战三天三夜,眼看着卡车就要被冲入江中,扎西冒着生命危险用绳索将司机绑住从驾驶室里拉了出来。
那天晚上,我们围着篝火烘烤衣服。扎西一边烤火一边说,在这条路上,无论军民汉藏,我们每个人都是兄弟。他的侧脸在火光中显得格外坚毅,那双皴裂的手熟练地翻动着湿透的衣物。
最难忘的是在南迦巴瓦峰下的那个黄昏。完成任务东返时,恰逢雨过天晴,南迦巴瓦终于揭开神秘的面纱。
夕阳西下,金色的光芒倾泻在雪山之巅,仿佛给神山戴上了金色皇冠。我们停车静静凝视这日照金山的奇观。扎西轻声唱起藏族民歌,歌声在山谷间回荡。
整整十年数十趟西进东返,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见大自然这般奇异景象。那一刻,所有艰难困苦全都烟消云散。我们并肩静静地站在色季拉山垭口,任谁也没有说话,直到最后一缕金光消失在雪峰之后。
然而美好记忆最终以悲剧收场。后来一年寒冬,我们在前往察隅返回途中,为救援被困已久的地方车辆。在铲雪开路时,突然发生雪崩。千钧一发之际,扎西猛地将战友小刘推开,自己却被滚滚而下的雪浪吞没。我们发疯似的挖了八个小时,终于找到了他。他安静地躺在白雪中,仿佛只是睡着了。手中还紧握着那把工兵铲,那是我们征战高原另一把得心应手的工具。
葬礼那天,小刘跪在扎西灵前磕了三个响头,额头上满是鲜血。扎西的小女儿将一条洁白哈达递给我,哽咽着说,阿爸常说,你是他最好的汉族兄长。我握着哈达,在经幡飘扬的山口站了整整一夜,任凭风雪撕扯着我陈旧发白的衣襟。
那一夜,我想起了很多往事。想起我们一起走过的每一段险路,一起喝过的每一碗酥油茶,一起唱过的每一首歌。
飞机突然颠簸起来,机舱播音响起,要求系好安全带。窗外,云层渐薄,蜿蜒的川藏线如细绳缠绕在崇山峻岭间。我几乎能指出每一个急弯,每一处曾塌方的路段。
十年间,我见证了这条天路的巨变。通麦天险变通途,怒江大桥焕新颜,三千里险路隧道贯通。但我不会忘记那些并肩战斗的战友。他们握方向盘的手也要搬石头,皴裂如老树皮,笑容却纯净如高原湖泊。每一名汽车兵,每一个公路兵,每一个在雪域高原上坚守的人,都是这条西部奇路的守护神。
广播响起:各位旅客,我们的飞机即将开始下降。成都平原的轮廓渐次清晰。绿色取代了黄褐色,平坦取代了峻峭。窗外不再是雪山冰峰,而是整齐的田畴和星罗棋布的民居。这种变化太过突然,让人措手不及。

我的心忽然一紧。十年雪域高原岁月,如胶片般在脑海中倒带。理塘草原上奔驰的藏野驴,然乌湖面跃动的粼粼波光,青稞地里飘来的藏地歌谣,寺庙檐角的风铃,还有那些黝黑脸庞上绽放的笑容,如格桑花般灿烂。
我想起第一次喝酥油茶时的不适应,想起学会的第一句藏语扎西德勒,想起在牧民帐篷里过夜的经历,想起那些转经的老人慈祥的目光。
飞机轮子触地的震动将我从回忆中惊醒。机舱内响起了音乐,人们开始收拾行李,打开手机。这一切都提醒着我,已经回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坐在原地,透过舷窗看着成都灰蒙的天空。这里海拔500米,气压氧气充足,我却感到一阵阵窒息。那种窒息来自于时空转换的错位感,来自于与高原分离的阵痛。
取行李时,手指触到背包侧袋里的一小包泥土。那是离开前同事从单位院里阳光棚取来送我的。带走吧,想念时可以看看。我轻轻捏着那包泥土,仿佛能从中闻到高原的气息,感受到那片土地的脉搏。
机场大厅人流如织,喧嚣嘈杂。我缓行其中,忽然有些恍惚。十年雪域仿若一梦,此刻醒来,竟不知身在何处。周围的人们行色匆匆,没有人知道我刚从怎样的一个世界归来,没有人理解我心中正在经历的离别。
推着行李车走出机场,成都湿润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远处城市天际线在薄雾中若隐若现。现代化大都市与雪域高原恍若两个世界。这种强烈的对比让我的眼眶再次湿润。
我不由停住脚步,取出扎西小女儿赠送的哈达,轻轻系在行李箱上。哈达在成都平原好的微风中飘动,仿佛在代表我向十年西藏岁月做最后的告别。这条哈达不仅连接着过去与现在,更连接着生者与逝者,连接着两种截然不同却又血脉相连的文化。
至此星辰远,但远非终结。我知道,无论身在何方,那片高原早已融入我的血脉。当飞机冲上云霄的那一刻,我带走的不只是记忆,更是一种永恒的守望。高原教会我的不仅是坚韧与勇敢,更是一种对生命的深刻理解和对自然的虔诚敬畏。
天空上,星辰依旧。心灵深处,雪域永驻。我相信,在某个清澈的夜晚,当我抬头仰望,依然能看到高原的星河倾泻,看到扎西在星光中微笑。那些逝去的从未远离,他们化作了星辰,注视着这片用生命守护的土地。
未来的日子里,我或许会渐渐适应平原的生活,但我知道,有一部分的我将永远留在那片茫茫雪原上。每当夜深人静时,我都能听见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听见远处传来的藏族民歌,听见扎西那爽朗的笑声。这些声音将永远在我的记忆中回响,提醒着我曾经在那片神奇的土地上生活过、奋斗过、热爱过。
走出机场的那一刻,我最后回望了一眼西南方向。虽然肉眼无法穿透重重云雾看到那片高原,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等待着每一个热爱并渴望的人归来。
而我,无论走到哪里,都将带着高原雪域的印记,继续前行。
写于2021年7月29日
插图/网络
作者简介
熊平,四川广安人,川师中文系毕业,拉萨退役上校,现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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