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精选

朱发强||福建

汽车驶入峨山时，正是一月里难得的晴日，阳光温柔地普照在这座滇中小城的每一寸土地上。2000年的第一个月，我因工作业务来到玉溪市峨山彝族自治县——这个在中国民族自治地方建制史上占据特殊位置的小城。作为中国第一个彝族自治县，峨山像一本被时光浸染的羊皮古籍，等待着有心人的翻阅。而我，一个对少数民族文化怀有天然好奇的旅人，决定在工作之余，用味蕾和脚步丈量这座城市的深度。

农贸市场永远是了解一座城市最好的起点。峨山的农贸市场不大，却热闹非凡。清晨时分，彝族妇女们头顶绣花帕子，背着竹篓穿行其间，篓子里时而是新鲜的山茅野菜，时而是手工制作的彝族服饰。市场的一角，几位老人围坐在一起抽着水烟筒，烟雾缭绕中，他们的皱纹里仿佛刻着这座小城的全部历史。

“尝尝我们的烧豆腐吧！”一位系着蓝布围裙的大妈热情招呼道。她的摊位前摆着一口黑铁锅，锅里的油正咕嘟咕嘟冒着泡。只见她将白嫩的豆腐切成小方块，滑入油锅，豆腐块立刻在热油中欢快地翻滚起来，表皮逐渐变得金黄酥脆。出锅后，大妈动作麻利地撒上辣椒面、花椒粉，又加入切碎的姜蒜和彝族特制的香料。接过还冒着热气的烧豆腐，一口咬下，外皮的酥脆与内里的柔嫩形成绝妙对比，香辣中带着微微的麻，瞬间唤醒了沉睡的味蕾。

“这是我们纳苏支系的吃法，”大妈见我吃得欢，脸上露出自豪的神色，“要是去聂苏人那里，他们还会加一种山里的香草，味道又不一样咯！”原来，峨山境内的彝族分为纳苏、聂苏和山苏三个支系，连一道简单的烧豆腐，也因支系不同而呈现出味觉上的微妙差异。这种差异不是刻意为之，而是千百年来各自生活在不同海拔、不同自然环境中所形成的味觉记忆。

正当我沉浸在烧豆腐带来的味觉震撼中，隔壁摊位的炭火香气又勾住了我的鼻子。一位皮肤黝黑的老师傅正在烤制牛肉干巴。峨山的火烧干巴与别处不同，选用的是本地小黄牛的后腿肉，先以盐、辣椒和十余种香料腌制，再用松木炭火慢慢烘烤。老师傅告诉我，烤干巴最讲究火候，急不得，“要像对待情人一样有耐心”。烤好的干巴色泽暗红，撕开时纤维分明，入口先是香料的复合香气，继而牛肉的本味在咀嚼中缓缓释放，越嚼越有味，让人停不下来。

饱餐一顿后，我决定去探寻这座城市的文化脉络。峨山彝族自治县文化馆的老馆长是个热情的彝族学者，听说我对彝族文化感兴趣，便拿出一本古老的《洪水泛滥》复印本给我看。这是彝族创世史诗，记载了彝族人文祖先阿普笃慕在远古洪水时代的故事。“阿普笃慕是我们的共祖，”老馆长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解释，“洪水退去后，他的六个儿子分别成为彝族六大支系的祖先。”真的很神奇，好像每个民族的原始记忆里都有史前大洪水的故事！

老馆长还告诉我，峨山的三个彝族支系虽然同根同源，但在漫长的迁徙过程中形成了各自的文化特点。纳苏支系多居住在坝区，受汉族文化影响较深；聂苏支系生活在半山区，保留着更多古老习俗；而山苏支系则主要分布在偏远高山，直到十九世纪中叶还保持着较为原始的生活方式。这种文化上的多样性，也体现在他们的饮食、服饰和节庆活动中。

傍晚时分，我漫步在峨山老街上。夕阳将土黄色的墙面染成橘红，几位彝族老人坐在门槛上聊天，他们身上的传统服饰在暮色中依然鲜艳夺目。突然，一阵熟悉的香气飘来——是手工凉卷粉的味道！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里，老板娘正在制作这道峨山特色小吃。只见她将米浆倒入特制的铁盘中，在沸水上蒸制成薄如蝉翼的米皮，然后迅速卷起、切段，配上酸辣的蘸水，清爽开胃。我点了一碗，老板娘还特意加了点本地特产的木瓜醋，酸甜中带着果香，与米皮的柔滑相得益彰。

“我们峨山虽小，但好吃的东西可不少，”老板娘一边忙活一边说，“以前交通不便，各家各户都想办法把有限的食材做出花样来。”她的话让我想到，或许正是这种“有限中的创造”，造就了峨山饮食的独特魅力。没有山珍海味，却能将最普通的豆腐、米浆、牛肉变幻出无穷滋味；没有华丽技法，却因对食材的尊重和对传统的坚守而打动人心。

夜幕降临，我登上县城边的小山丘，俯瞰这座被灯火点缀的小城。远处传来隐约的歌声，或许是哪个村寨的彝族同胞在聚会。我想起老馆长的话：“彝族文化就像一棵大树，根是一个，但枝叶可以伸向四面八方。”峨山的三支彝族同胞，就像同一棵树上的不同枝丫，各自生长却又血脉相连。而他们的饮食文化，正是这种“和而不同”的最佳注脚。

离开峨山时，我的行囊里塞满了火烧干巴和彝族调料。但比这些实物更珍贵的，是那些关于味道的记忆和故事。一座小城的魅力，不仅在于它的风景和历史，更在于那些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创造和传承的文化基因。峨山的烧豆腐、凉卷粉等或许登不上大雅之堂，但它们是彝族同胞对生活的热爱与智慧，这种朴素而真挚的情感，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令人回味无穷。

回望渐行渐远的峨山城，我突然明白：旅行最动人的时刻，往往不是站在著名景点前的打卡留念，而是那些意料之外的味觉邂逅和文化顿悟。在峨山，我不仅尝到了美味的烧豆腐，更通过味觉的桥梁，触摸到了一个民族的文化心跳。这种体验，远比2000字的游记所能记录的更为丰富，也更为深刻——它已经成为我记忆版图上的一块独特拼图，永远散发着彝族山寨的烟火气息。或许，在走遍祖国的万水千山，尝过各地的美食后，将来的我还有机会去峨山,静下心来再认真尝一尝那些已经吃过的和还没吃过的美味。

插图/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