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过后的第三日,我在拂晓前的黑暗中醒来。窗外,最后一钩残月斜挂在老槐树的枝桠间,清辉如霜,给院中那棵银杏的梢头镀上了一层银白。风从半开的窗隙里潜入,带着泥土与衰草混合的清气,轻轻掀动案头摊开的诗卷——那是本泛黄的《唐诗别裁》,纸页间还夹着四十年前哥哥从部队寄来的家书,信笺边缘已微微卷曲,像秋叶的轮廓。
我披衣起身,并不开灯,只任由这深秋的晨色将书房缓缓浸透。这样的时刻,总让人觉得是独自拥有了整个宇宙的宁静。远处传来几声断续的鸡鸣,更添了几分“塞外草先衰,江南雁到迟”的苍茫。虽然我从未到过塞外,但温庭筠这句词,总让我想起当年在部队时,那些来自天南地北的战友们。副班长是甘肃人,常在夜训结束后,就着月光给我们念他写的诗:“秋风起兮月正明,铁衣冷兮思故城。”他的声音粗粝,却把每个字都念得极缓,仿佛要把那点乡愁揉碎了,撒进北方的风里。
那时我才十八岁,刚离开家乡,第一次在部队度过秋天。营房外的白杨树叶子一夜之间就黄了,风一吹,哗啦啦地响,像无数金色的旌旗在摇动。我趴在床头写给哥哥的信里,笨拙地抄下王维的“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又添上一句:“这里的秋天来得猛,去得也快,不像老家,桂花能香上一个月。”哥哥回信时,竟用工楷抄了整首刘禹锡的《秋词》:“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信纸的留白处,他写道:“秋气堪悲未必然,男儿胸中有青山。”那年他刚参加工作,笔迹挺拔如松,墨色酣畅,仿佛能透过纸背看见他挥毫时的意气。
如今,六十三岁的秋天,我再读这些诗句,感受已然不同。不再是少年为赋新词强说的愁,也不是青年励志言志的豪情,而是一种更复杂、更浑厚的滋味。就像此刻院中的景象:银杏叶已黄了大半,在渐明的天光里呈现出琥珀般的色泽;几株晚开的菊花承着露水,花瓣卷曲如古书中的篆字;地面的青苔开始转为赭褐色,却依然紧紧贴着石阶,仿佛在守护着什么誓言。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王绩这两句诗忽然浮上心头。是啊,眼前的每一棵树都在诉说着秋意,而远山在晨曦中轮廓渐清,确像披上了落晖织就的袈裟。这种美,不喧哗,自有庄严。

我推开书房的门,走到院中。凉意瞬间包裹过来,却不刺骨,反让人精神一振。石阶上已见霜痕,踩上去有极轻微的碎裂声。俯身细看,霜花在青石板上绽出万千冰晶,恰如“露滴冷光浮”所描绘的意境。方干的这句诗,从前总觉得太过清冷,此刻却品出了别样的韵味——那冷光中蕴含的,不正是生命最本真的质地么?
东边天际开始泛出鱼肚白,继而染上淡淡的橘红,像谁把一砚朱砂研进了清水里。这景象让我想起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但心中涌起的却不是悲凉,而是一种辽阔的接纳。是啊,叶子总要落的,花总要谢的,人生也总要步入秋天的。可这又有什么不好呢?就像那棵老柿树,叶子落尽后,反而更显出果实的饱满,一个个像小灯笼似的挂在枝头,预告着即将到来的甜蜜。
转身回屋时,目光掠过墙上的日历——寒露已过,霜降未至,正是秋最深的时候。忽然想起邵雍的《老去吟》:“行年六十有三岁……看了太平无限好,此身老去又何妨。”不禁莞尔。古人早已把这种心境说透了:老去又何妨呢?只要心中还装着诗句,装着对这片天地的爱恋。
重新在书案前坐下,晨光正好照在那本翻开的诗卷上。李白的“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映入眼帘。这些字句仿佛活了过来,在光尘中轻轻舞动。我伸手抚摸这些诗词,指尖触到纸页的微凉,却觉得有暖意从心中升起。
原来,秋诗入心,入的不仅是季节的轮回,更是生命的节律。它教会我们在萧瑟中看见丰盈,在寂寥中听见回响,在告别时懂得珍惜。就像此刻,六十三岁的这个早晨,所有读过的诗句都苏醒过来,在记忆的河床上闪闪发光。它们不是标本,而是种子,在不同的年岁里开出不同的花。
风又起了,吹动满院的秋色。我泡上一壶热茶,水汽袅袅升起,与窗外的天光云影融在一起。茶香里,我听见岁月的回音——那些在诗词中永生的秋天,正穿过千年的光阴,与我的生命轻轻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