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啊!我的头还在吗

王国成||江苏

儿时的春日,大抵是最难遗忘的。某一清晨,我便约了阿兴与安子,同往南山拔野山笋。田畴之间,已有蛙声断续,似睡似醒地咕哝着;山上布谷鸟亦遥遥相和,一声声“布谷、布谷”,荡入云霄,又散入春风之中。

溪水傍流,潺潺然如私语。村道两侧,油菜花开得正盛,金灿灿一片,香气扑鼻,几乎叫人醉倒。山路蜿蜒,阳光透过新叶的缝隙,和煦地敷在我们脸上。春风拂过,带来泥土与青草的清气。举目望去,山顶犹缠着几缕薄雾,飘飘渺渺,宛若仙人卸下的云纱。而那映山红更是泼辣,满山遍野地开着,红得灼眼,像是大地突然起了火,烧遍了山野。

最妙的是山下那一汪水库,清极澈极,将这些风景一一收纳,倒映其中。山影、花光、云气,时隐时现,随水波微微颤动,恍如另一个世界自水底浮出。我们三人走走停停,不觉已至山腰。在这春日美景中,我们兵分三路,各自拔野山笋不停。刺棚笼里(浙东方言,意为荆棘丛生)笋大又嫩,笋尖上还含着亮晶晶的小水珠。我们各自钻来钻去,收获颇丰,我腰侧的刀笼篰,也已将野山笋盈满大半。

忽闻有人喊:“救命啊……”

我凝神一听,是阿兴的声音。大事不好,他一定是遇到危险了。我赶紧朝他呼喊的方向加速跑去,心里想着:是遇到了野兽,还是被蛇咬了?

当我接近他时,发现阿兴被困在刺棚笼里,衣服被刺勾住,两手在脑袋上拍打挥舞——一群蜂正在攻击他。我大喊安子,一起过来帮忙脱困。

我走近仔细一看,飞舞的不是山上黄蜂,而是家里养的那种蜜蜂,心里顿时冷静了许多。以前被蜜蜂蜇过,两三天便消肿了。我嘱咐阿兴冷静,不要拍打它们。我发现石缝里有一窝蜜蜂,急忙松开他被勾住的衣服,拉着他赶紧离开刺棚笼。安子也赶来了。阿兴痛得厉害,突然问我俩:“我的头还在吗?”

我被他这没头没脑的问题问得哭笑不得。安子反应快,说:“在的在的。”他边说边捂住笑脸。我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出声来,自己也给蜜蜂蜇了两下,还痛着呢。

我赶紧带阿兴回家。好在我爸是农村的赤脚医生,看到我俩哭出声音、擦着眼泪跑回家,头上手上肿起包,知道是被蜂蜇后,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他先是用温和的生理盐水小心翼翼地为我们冲洗伤口,一边洗一边轻声安慰,说这样可以冲掉毒刺留下的部分毒液,也能让伤口干净。

冲洗完后,父亲转身从他的宝贝草药柜里取出了两样东西:新鲜的半边莲和白芨。他取来药臼,将清热解毒、消肿止痛的半边莲和能生肌敛疮的白芨块茎一同捣烂,很快渗出了碧绿的汁液。父亲将这清凉的草药泥均匀地敷在我们被蜇肿的皮肤上,阿兴被蜇得严重,父亲就给他敷上厚厚一层。

药泥一敷上,火辣辣的刺痛感顿时减轻了一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舒适的清凉。父亲说,这是土方子,但很管用,能拔毒消肿。

蜜蜂是阿久伯伯家出逃的。他知道后,让我带他去收回蜜蜂。阿久伯伯戴一顶泛黄的白纱帽,帽檐垂下的细网在风中轻颤。他拨开半人高的荆棘,佝偻的身形在乱枝间显得格外利落。蜂群在刺藤深处的石块上结成灰褐色的云团,嗡鸣声撞得空气发颤。我躲得老远,看他轻手轻脚慢慢动作。他凝神盯着蜂王和蜂群的动向,渐次循着蜂王信息素将蜂群移入笼中,如一道温顺的金色河流,缓缓归巢。最后他扎紧笼口,刺棚笼里嗡声骤歇,只剩他帽檐白纱上几点蜂翅抖落的金粉,在日光里浮沉。

事后,阿久伯伯还承担了责任:每个蜂箱只能容纳一只蜂王,当新蜂王出来时,就要及时分巢。他因失误,赔偿了我和阿兴各六个鸡蛋。回收的蜜蜂再也没飞去刺棚笼里惹是生非。唯有与阿兴开玩笑时多了一份调料:“我的头还在吗?”我们彼此一笑了之。

多年后,读《三国演义》时缓缓领悟到一种意境:斜阳照着沙场,血光映着斜阳,一片狼藉之间,司马懿坐在断戟残戈之上,铠甲上刀痕累累,血污斑斑。他缓缓抬手,摸向自己的脖颈,手指却先触到冷硬的护颈铜镜。

他忽地缩回手,仿佛被烫着似的,目光投向左右两将,声音嘶哑:“吾头在乎?”

散文||救命啊!我的头还在吗

那声音初时低沉,继而颤抖,最后竟带几分凄厉。二将愕然,相顾无言。只见司马懿的手又慢慢摸上去,这次确确实实摸到了皮肉,温热的,汗湿的,却完好无损。他忽然笑了,笑声从低到高,惊起远处几只食腐的乌鸦。

他站起身,整了整衣甲,那惶惑之色一扫而空,又变回人前的司马仲达。生与死之间,原来只隔着一句自问。残阳如血,他的头颅还在颈上,便还能走下去。

儿时的阿兴问“我的头还在吗?”是稚子初尝恐惧的滋味,仿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摸一摸自己的小脑袋,证实那恐惧不过是虚惊一场。他的恐惧是纯真的,如同蒲公英在风中颤抖,但风一过,又挺直了腰杆。他问的是实在的头颅,是血肉之躯的完整,是生命最初的守护。

而司马懿问“吾头在乎?”则是一个在权力漩涡中打滚的老者,对命运的冷笑。他的恐惧不是对死亡本身的畏惧,而是对功名、权位、家族安危的精密计算。一颗头颅,重若九鼎,轻若鸿毛,全看它悬在何人之手。他问的是政治生涯的延续,是身后名的存亡,是棋局中的最后一着。

两者同是人间对存在的诘问,前者问的是生之实在,后者问的是生之价值。头颅不过是个借代,而恐惧却是永恒。人在恐惧中,或守住纯真,或陷入权谋,头颅虽在,灵魂已各异。这便是人间永恒的困境了。

插图/网络

作者简介

王国成,宁波人,现居南京。1974年至1991年服役在海军东海舰队。1977年在《前线报》发表散文处女作《橄榄岛上的金丝燕》。以后在《解放军报》《人民海军报》《浙江日报》《宁波日报》《福建日报》《文学青年》《青春》等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诗歌,评论数百篇。长篇报告文学《海上猛虎》,1988年由上海百家文艺社出版,20年后,中国文化出版社再版。作品先后多次获得过特等奖、一等奖、二等奖、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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