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乡 的 酒

(作者 王军杰)

钟水河畔的晨曦总带着醉意。当第一缕阳光穿透雾霭,陶窑的青烟便与酒坊的蒸汽在黛色山峦间缠绕。老人们说,神农在此拾得嘉禾时,连露珠都泛着琥珀色光泽。先辈们有这方水土的滋养又得《本草》的引导,将带着清香的药草、与饱满的稻米结合,竟创造出了点化五谷的“神物”——“酒曲”(酒命、酒药、酒饼),以后,世代用“神曲”与嘉禾嘉谷等粮食相融,在时光的窖藏中,幻化成山水田园精华的灵魂液体——“酒”。

“不信药,信酒药。”这句流传千年的俗谚,道尽了嘉禾人对“酒曲”近乎神性的虔诚。这传承几千年的制曲秘诀,藏在老辈人的指缝间,藏在岁月的褶皱里,神奇得很。记得儿时,一到农历到8月,爷爷那不大的酒曲坊便成了微生物狂欢的殿堂。糯米裹着酒药草的清苦、辣蓼的辛烈、竹叶的幽芳,在石磨的吟唱中化作齑粉。泉水浸润的面团被捏成铜钱大小的星辰悬在竹筛编织的银河里。十二个时辰(一个对时)流转,白菌丝如初冬的第一场细雪,温柔而均匀地覆盖米球,二十四时辰更迭,绿茸茸的绒毛又褪作秋阳下的金箔。这方寸之间,上演着糯米、草药与微生物共同衍生的神奇。爷爷神秘地悄悄告诉我:“一斤糯米出八两干酒饼(酒曲)多一分则寡淡,少一钱则酸涩,太多太少都会坏酒”。这是制酒曲人千年秘方和经验与天地灵气的黄金分割。这就是匠人匠心与微生物的沟通配合,将大自然的密码封存在这“酒饼”之中。

卖酒药(酒曲)

家乡的酒,是嘉禾人生活智慧的结晶,更是融入血脉的日常。“冬至酒,舀脱手”,到了冬至,泉水清澈甘甜,下酒质量好,出酒率高,一般家里的甜酒糟提前做好,在“冬至”这天兑水,即为“冬至酒”。所以入了冬,农事稍歇,家家户户都会酿酒,整个村子都弥漫着酒香。大人们忙着蒸粮食、拌酒曲,孩子们则在旁边嬉戏打闹,偶尔趁大人不备,偷尝一口甜酒糟,那甜中带辣的味道,成了童年最刺激、最难忘的记忆。嘉禾人酿酒讲究“天人合一”,酿酒之具,取诸山之材,亦取山中之水。蒸笼用山中木材,酒缸取白泥烧制,过缸笼、酒钵、酒罐、酒碗,无一不是陶土所成。泥土自山中掘出,带着大地的体温。经匠人之手,成器皿之形,再入烈火,遂为盛酒之物;木甑蒸腾的云雾中,稻米舒展成饱满的云朵;陶缸沉淀的月光下,酒曲化作游动的银鱼。山泉在柴火上跳起沸腾的舞蹈,稻黍在陶瓮里完成生命的涅槃。那些取材于山的器皿——木蒸笼的年轮里藏着杉木的私语,白泥缸的胎壁上烙着窑火的温度,陶土酒具的肌理间流淌着大地的血脉。当甘冽的酒液滑过喉咙,饮下的何止是琼浆?分明是青山的风骨、田畴的丰饶、绿水的柔情、匠人的智慧,在味蕾上绽放的交响乐曲。整个粮食成“精”的过程,蕴含着家乡独特的的风土人情,流淌着家乡绵长而深厚的历史文化。

酒钵上酒

家乡的酒,如百变仙子,妙味千般。嘉禾人酿酒的奇思妙想、巧夺天工,怕是那七十二变的孙猴子见了,也会羞煞。同是粮食精华,因种类不同,酿造方法稍异,便生出百般滋味的佳酿。基础都是粮食蒸熟,倒入酒缸冷却,拌入神奇的酒曲,静待发酵的时光。发酵好的甜酒糟,便是百变之原:

**水酒(甜酒):有的在坛中搁制一段时日,兑入清甜山泉水,便成了老少皆宜、清甜爽口的水酒,夏喝上一碗,解渴又舒坦,寒冬煮上一壶,驱寒又解馋**黑糊酒:有的甜酒糟密封严实,埋入牛粪堆中,借以粗犷的环境发酵,竟成颜色深褐如酱,滋味醇厚绵长的“黑酒”这酒适合妇女老人,养胃美颜。**拖(脱)缸酒:这是料上加料的做法,井水注入甜酒糟坛,待其发酵一段时间后,再将上层酒液小心舀出,加入另一坛甜酒糟中继续发酵,这双料酒谓之“拖(脱)缸酒”,这酒筛之无声响,收壶时,壶嘴可扯丝。口感醇和细腻,回味悠长,一般用于招待贵宾。**土烧酒:水酒之糟,并未耗尽精华,经蒸馏冷却则为“土烧酒”,这酒口甘烈,暖胃提神,不是茅台胜似茅台,劳动汉都喜欢叫作“土茅台”。**倒缸酒:这个酒有个典故:据传,清朝咸丰年间,太平天国五万义军途经嘉禾,将士们奋力攻克县城后,待民如亲,饭宿给钱,喜得民心;民众纷纷献酒犒劳庆祝,将士们大喜过望,开怀畅饮,并吟诗歌舞,欢愉达旦;当时酒量大的人觉得水酒不过瘾,灵机一动,弄来烧酒兑入水酒再饮,果然是好喝又过瘾;后来,嘉禾人便效仿此法,把烧酒倒入甜酒糟坛发酵,经此一“倒”,酒味愈发层次丰富,后劲十足,成为嘉禾酒中一绝,“倒缸酒”的名头就此传开。

蒸熟的糯米拌曲

家庭酒坊一隅

商品倒缸酒

散文|家乡的酒

嘉禾人的智慧,远不止于稻米。把红薯蒸熟捣烂,稍凉拌入酒曲,放到酒坛密封,月余后蒸馏,便红薯酒。以此类推,高粱、包谷、小米、甘蔗,在嘉禾人酒坛里,都能涅槃重生,化作风味迥异的“高粱酒”、“包谷酒”(玉米酒)、“小米酒”、“甘蔗酒”。特别是如今,聪慧的嘉禾人充分利用本地得天独厚的富硒土壤资源结合现代科技手段,又创新开发出了珍贵的“富硒酒”。更有巧思者,取山中之宝“金樱子”和水中之珍“芡实”,按照一定比例混合起来,调和阴阳,酿制出具有滋补功效的“两路保健酒”。让古老的酒文化焕发出新的健康光彩。所有的这些烧酒,在嘉禾人手中还是浸泡佳品的基础。晶莹的烧酒里,浸入酸甜的杨梅,便成了消署解腻的“杨梅酒”;浸入脆梨,便是清润的“梨子酒”;浸入五倍子等药材,便是药香浓郁的“五倍子酒”;用金樱子浸泡的是“金樱子酒”;用野果“鸡爪”(又叫鸡拐子)浸泡的风味独特的“鸡爪酒”……嘉禾人笃信“药食同源”,几乎家家都有几个泡着各种稀奇古怪中草药的酒坛子,承载着嘉禾人与天地相融的智慧和与时俱进的创新,巧取其强身健体、舒筋活络之效,乐得其所。“早酒一盅(冲),一天威风”,每一滴嘉禾美酒,都是自然慷慨的馈赠与人文巧思的结晶,是千年农耕智慧与这片灵秀山川精气的完美联姻。

“竹提”提酒

家乡的酒,更是嘉禾人情感的“融媒体”。它流淌在人情世故的脉络里,浸润在每一个重要的生命节点上。乡里乡亲,情浓于酒。谁家新屋落成——“贺新房”、儿女分家—“暖火”、老人“做寿(特别是隆重的‘做一’大寿)”、孩子高考中了、儿郎参军报国、男婚女嫁的红喜事,乃至送别亲人的白喜事,与亲朋好友共享喜悦或者分担忧伤。还有每一年的春节、元宵、清明、中秋、重阳等重要节日,都离不开自家酿的酒。酒桌上,开心愉悦和亲朋情感在升华,而一切烦恼忧愁都在推杯换盏中云消。

酒,在嘉禾传统的婚俗中,扮演着穿针引线不可或缺的“活动家”角色:**起媒酒:哪家后生看中了姑娘,请媒人上门说和,必备“成不成十八壶”或者“三十六壶”酒礼,这“壶”是虚指,代表一份厚重的心意和决心;**见面酒:男孩初次到女方家见面,双方长辈在场,共饮“见面酒”,气氛庄重而微妙;**订婚酒:若双方情投意合,便择吉日喝“订婚酒”,交换信物,婚事便定下了大半;接着是开菜酒、请期酒、厨子酒:直至女方正式出嫁之前,男方还要带菜送酒到女方家,让女方家里的后厨人员吃“厨子酒”;**婚庆酒:迎娶当日,男方大办“婚庆酒”,是整个婚礼过程最热闹的高潮。女方家也设“出嫁酒”款待亲朋;**回门酒:婚后三天,新婚夫妇携礼回娘家,喝“回门酒”。新女婿正式认亲,这一次一般娘家人不仅要题“四句”戏谑新郎崽,还要把他“灌醉”;**报喜酒与满月酒:新娘子生下小孩,男方要喜气洋洋地带着红鸡蛋和“报喜酒”去岳父家报喜,给外家送上“报喜酒”。待孩子满月,更要热热闹闹办“满月酒”。嘉禾伴嫁歌唱得真切:“筛酒不要断壶瓶,唱歌不要断歌声,断了壶瓶难留客,断了歌声难起音”,“酒杯斟酒酒杯新,席上唱歌好开心…你一杯来我一盅,喝酒为的长精神”。这歌声里,酒与情早已水乳交融。

陶壶筛酒

嘉禾人好客讲礼节,待客之道,酒是绝对主角,自有一套深厚的文化内涵。挣钱营生时,自然自己越多越好,但请客敬酒时,却是唯恐客人喝得不多,不尽兴。哪怕是自家的叔伯兄弟,只要踏进了门,便是“过门为客”,定当“敬酒如宾”,礼数周全。“无酒不成席”,这是铁律。有酒,哪怕桌子上只有一点花生米,几样坛子腌菜(如藠头、萝卜条),主客也能围坐,一碗酒下肚,任你天南地北地闲聊,自在惬意。嘉禾人“怪酒不怪菜”——酒是情谊的载体,菜只是点缀。若是远道的朋友和尊贵的客人来了,主人必先热情地筛上一碗(或一茶杯)家酿好酒,配上些随手的花生、坛子菜,让客人“落脚”,边喝边聊,暖身暖心。待到正式开席,那推杯换盏的热闹才真正上演。

嘉禾人请客,一般说“到我家里呷一壶”。主人家开席,动作语音都透着浓浓的乡情和讲究。主人先举杯,必须是双杯齐敬,朗声道:“敬酒两杯,好事成双”,众人应和,共同干杯。这叫“起头”。接着按长幼尊卑或座位顺序,由一人带头,提议大家共同喝一至两杯,这叫“扯头”,场面热烈,称为“大合唱”。“合唱”之后,便是自由发挥的“单独对饮”时间。向主客和老者敬酒,规矩更多,话说错了?罚酒一杯!敬酒词说得不益吉(漂亮)、理由不充分?罚酒一杯!约定的时间迟到了,“后到(罚)三杯”!敬酒时应该站起来说话,坐下来喝酒,如果是站着喝的,那可不行,“两腿一站,喝了不算”。酒兴浓时,少不了行令猜拳,吆喝声、笑声、拳令声响成一片。

席上劝酒,言语随和充满乡土智慧。起头总是:“来,”“搞两杯”!(也常说“漾两杯”、“摇两杯”、“甩两杯”),用词虽然土气,却生动形象。接下来三多财宝(三杯),四季发财(四杯),五谷丰登(五杯),六六大顺(六杯),七星高照(七杯),八方来财(八杯),九九同心(九杯),十全十美(十杯),甚至喝到十二杯,寓意“月月红”。客人回敬主人,也是如此,理由充分,言辞恳切,既像戏文对白般讲究,又饱含兄弟朋友间的赤诚。若有人推辞:“昨日呷(吃)醉了,今天搞不得了!”对方必会笑着打趣:“初一打的鼓,十五还在响?”说得对方不喝都不好意思。这酒席上的气氛,往往从开始的“和风细雨”(客套寒喧),到“甜言蜜语”(热情劝酒),再到“豪言壮语”(酒酣耳热),直至到最后有人“不言不语”(醉倒)。在传统的观念里,客人尽兴至微醉,主人才感觉脸上有光,才算尽了心和情而高兴。客人也常常带着几分豪迈与幽默:“晓得不会醉,醉了不晓得”或者自嘲:“嘉禾倒缸酒好,醉脚不醉脑”(意指人虽醉了,但头脑清醒)。如今提倡文明饮酒、健康饮酒,适量饮酒,不霸蛮劝酒。但嘉禾酒桌上那份真挚的情谊,热闹的氛围和独特的敬酒礼节文化,依旧是不可或缺的灵魂。

商品富硒酒

家乡的酒,也是解决难题,化解矛盾的“润滑油”与“催化剂”。谁家有了纠纷烦难(又叫“扯麻纱”)烤一壶酒,搞两个菜,喝酒中打开话闸,推心置腹,许多疙瘩便在推杯换盏中悄然解开,烦恼忧愁似乎也随酒气蒸腾消散了。

最令人津津乐道的,莫过于上世纪80年代初,雷同志“一碗酒定乾坤”的故事。那时,农村体制改革,大队分村,山林定权发证是头等大事。雷同志是王廖大队的住队公社干部,经过几个月的艰苦协商,大部分界限都划定了,唯独俩个村交界处有三棵长得极好的大杉树成了“拦路虎”。三棵大杉树,高大通直,节疤稀少,是当时打家具的上好木料,两个村都想拥有而争执不休。为了去掉“拦路虎”,雷同志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自掏腰包,买了些肉、鸭等硬菜,又提了足足几十斤土烧酒,邀两个村的干部聚在一起喝了起来。开始,雷同志不谈树,只叙情谊,频频举杯。几轮下来,大家都满面红光,豪气千云,拍着胸脯称兄道弟:“雷同志,你是实在人!只要你发话,我们冇得二话,一定照办!”雷同志见“火侯”到了,随即拿出一个乡间盛狗肉用的海大碗,“咚”的一声摆在自己面前,倒上满满一大碗酒,酒面几乎与碗沿平齐,他端起沉甸甸、晃悠悠的“海大碗”,朗声道:“各位兄弟,我用这碗酒敬你们,一是感谢你们这几个月对我工作的支持配合,辛苦你们了!二嘛,请你们卖我雷某人一个薄面——那三棵杉树,你们别争了,交给我来处理。今天就用这碗酒,给这个事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话音刚落,他双手捧碗,“咕嘟咕嘟”——把这海碗里5斤烧酒,一口气吞了下去!众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继而钦佩震撼。就这样,几个月的“麻纱”,让雷同志一海碗酒搞定了(雷同志把三棵杉树给文化站做了乒乓球台)。就这智慧与魄力,如酒曲在无声中化米成酒,直接、炽热、有效,充满了嘉禾人特有的豪爽与变通。

嘉禾人饮酒,早已超越了简单的口腹之欲,成为一种生活习惯,一种生命力量的源泉。“早酒一盅(冲),一天威风”,这句俗语道出了真谛。尤其在那些重体力、快节奏的行当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事、炉火熊熊的铸造锻造、深入矿井的煤炭采掘——一年四季都离不开酒。春秋劳作,咕两口提神解乏;夏日酷暑,饮一碗止渴去暑;冬日严寒,煮一壶取暖驱寒。正是这样艰辛而充满力量的劳作生活,淬炼出嘉禾人“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大声说话、大气做人”的直爽豪迈和重情重义的鲜明性格。

自己家人饮酒,简单随意,透着家常的温馨。记得小时候在外公家,常见他劳作归来,洗洗手,直接拿起一个搪瓷“茶缸子”,走到角落的酒坛边,用竹制的“酒提”伸进坛口,先提一提倒入茶缸,马上喝一大口,舌头在嘴唇打个圈,咂咂嘴,接着又提两提倒满茶缸,再回到桌子旁坐下,就着简单的饭菜,继续惬意地小口慢酌。若是两三个亲近的客人来,用酒钵(陶瓷做的盛酒器具)盛上几斤酒出来,分别筛到每个人的“广东碗”(瓷碗,一碗可装7两酒)里,端着碗喝,痛快淋漓。只有客人多了,讲究些排场和仪式感时,才用上茶杯或者酒杯。但嘉禾人心里,总觉得用碗呷酒,才呷得更自在、更过瘾,更显亲厚。

蒸土烧酒

“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家乡的酒,是令人回味的记忆乡愁。记得有一年正月初三,二哥家的新春家宴热闹非凡。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愈加热烈。从北京归来的大侄子,端着瓷碗,眼中闪着微光,感慨道:“每次回来,只要一闻到酒香,心就定了一半。这味道,一下子把我带回来了——回到了家乡的美丽山水间,回到了乡亲们的亲切笑脸前…回到了过去那温暖的时光里”。他话音未落,从上海回家的表弟立刻接口,声音带着几分激动:“是啊!在外面,茅台、五粮液、洋酒和红酒,啥没呷过?可呷来呷去,总觉得少了点啥。还是不如呷这家乡的家酿酒啊!”因为这家酿酒承载着家乡的历史,浸润着家乡的文化,连接着家乡人的情感。无论家在哪里,无论人在何方,这家乡的山根水脉、乡曲神韵…都令人心驰神往,沉醉其中,难以自拔。

这家乡的酒啊,早已融入嘉禾人的骨血,化作了他们的精气神。它从钟水河的晨曦中走来,带着“天降嘉禾、神农教耕”的古老传说,带着先民制曲的绿茸灵光,带着匠人制器的朴拙匠心,带着四季劳作的汗水与期盼,带着婚丧嫁娶的悲欢离合,带着待客交友的豪爽真诚,汇入了嘉禾人的生命长河里,滋养着这一方水土、这一方人鲜明的精神特质。它不仅仅是杯中之物,它就是嘉禾人真实而丰富的情感世界!就是嘉禾人心中有温度、有故事、有魂魄的——生活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