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北京

六年前,我21岁,三月二十日左右从襄阳出发,到武汉求取调剂名额,再到上海参加复试。武汉的三月草长莺飞,樱花铺天盖地,海军的学弟学妹们穿着蓝白条的短袖体能服在操场上齐刷刷地跑步,我拿着简历走在学校路上,被大太阳晒成孙子。被告知够不上调剂线后,立即放弃挣扎,拿着初试刚过线的分数到上海参加复试。我已经忘了上海那几天是什么天气了,只记得南方的气温已经突破20度,在上大面试过程中流的汗几乎要把我整个淹没,但还是被淘汰了。落榜第二天,我回寄宿的亲戚家收拾起一书包的数模电课本,灰溜溜地进京赶考。

坐上彼时刚出炉的复兴号,从上海虹桥一路奔向北京南。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跨过淮河,亲眼看到华北平原,还有北方村落的平房——没有被瓦片覆盖的尖锐陡坡状屋顶,北方的屋头平得能晒稻谷。第一次看见一望无际的小麦,在春风中传递绿色波浪。第一次在动车上亲耳听到口音纯正的东北话,好像春晚在直播小品。我站在动车车厢连接处的窗口,看着外面,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怎么看也看不尽。一个白头发的奶奶靠在我对面,笑着跟我聊天,说她一个人去北京旅游。我心想,等到复试结束,我也要旅游,考上考不上是一回事,来都来了。

庆幸的是,我考上了。虽然笔试刚刚及格,虽然面试胡说八道,虽然考前几天躲在民宿里面一个字都看不进去。还把调剂名单做成excel表格,趴在床上挨个加名单上的微信,舔着脸皮问他们报考的专业是什么,然后反复估算自己的录取概率。这件事花了我考前宝贵的三四天,傻得要命。我的成长螺旋式不间断,唯独犯傻这件事从来没断过,因为内耗是我人生的主旋律。四月一号上午,在我被焦虑逼到墙角之时,拟录取消息被招生办老师不紧不慢发到群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当天中午,我乐颠颠地收拾行李,在这六年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了趟故宫。深宫大院里兜兜转转了半天,来时动车上计划的北京之旅就这样草草结束了。

六年前,外公还在世。拿到拟录取通知之后,我回老家见了他最后一面。四月初,山茶花开满一树,艳到晃眼,桂花树枝叶疯长,挡住来路。整个院子生机勃勃,唯独坐在堂屋前的老人,看着满院春光,握着我的手说:“真有出息,多念书是对的。”他看着我和院子里的花花草草站在阳光下,好像看一出生机盎然的幻灯片。或许那时,他即将沉睡的灵魂,说了我没有听见的再见。

那年九月,我第二次跨过淮河,穿越华北平原,一路北上。在火车上铺颠簸了一晚,那晚做了什么梦?不记得了。早上七点,北京站的阳光刚刚好,不冷不热。原来北方的秋季是这样的,棉布长裙刚好抵挡住晨起的凉风。从北京站转怀柔站的火车居然是上下层的。双层小火车携载一个女孩对未来的幻想,离开城区厚重的建筑,驶过郊区的灌木野草,奔向她年轻生命的下一站。这所学校像霍格沃茨被藏在北京的角落里,校区安静人少,宿舍两人一间,补贴一月三千。有了这三千块,校园的围墙都成了世外桃源的环山。我像只兔子在乌托邦里窝了三年,甚至毕业的时候都不想找工作,生怕外面没学校这么舒服。

那年十一月,是我第一次在北方过冬天。第一次体验到零下十八度是个什么概念。第一次知道冬天还有暖气这个东西。那年冬天,我在给家里打视频电话之前故意脱掉外套只穿短袖,在电话那头连续追问我冷不冷的时候,用手机摄像头得得瑟瑟对准窗下那一小排温热的暖气片,白色水管上还蒸着刚洗完的袜子。楼梯口的暖气片蒸着流浪猫昏昏沉沉的好梦。

十二月,第一次看见北方大雪,被迫跟着队伍去操场铲雪。第一次踩到居然踩不破的冰面,兴奋得像个傻子,横穿小公园的湖面,从这头走到那头,再走回来。某天待在温暖的室内突发奇想,窗外不就是个天然的冷气柜?然后第一次买来泡芙放在窗台上冻成泡芙冰激凌。

2019年的下半年几乎过完了所有在北方的第一次。2020八月底,研二上学期,疫情后返校。大概十一月,第一次在实验室和同门用宿舍小电锅煮火锅。最后的第一次回忆止步于此,之后便是融入日常的习惯了。我印象中那年冬天是六年以来最冷的冬天,最低气温零下二十度。晚上十一点,我裹着围巾独自从电子光学的教学楼出来,泡凉水似的踩着月光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耳机中播着粤语歌,头低下,手插口袋快快走,在空旷的路段闭上眼睛抵抗呼啸的西北风。那年冬天我没有再买泡芙冻冰激凌吃,之后也没再做过这件事。现在是2025年7月24日,一个月后,我就要搬到钱塘江畔。看来这也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做过的事情:窗台冻泡芙。以后还会有机会吗?我问我自己,毕竟人还活着,话不能说得太死。可是这二十多年来,多少“以后还可以”的句式,在时间的消磨中,最终大概率会变成“永远都不会”。

我很奇怪,为什么刚来北京的剧烈寒冷在后面几年没有再体验过了,记得2019年三月底,我走出动车,第一次感受到北京凛冽的寒风像加满冰块的薄荷水直泼到脸上,那种悸动初吻似的只有一次。到底是因为我在这里呆得太久了,已经和环境融为一体,还是说那样新奇的寒冷其实是北京送给新人的北方体验大礼包。24年冬天西北风依旧刮得起劲,寒冷却只带来“我怎么没多穿几件”的困扰。看来我逐渐不是那个体力充沛,好奇满怀,越冷越往室外跑的傻瓜了,身体受不了。

或许这6年里,我真的长大了很多。以至于冷了要进屋躲着,而不是在冻结实的湖面上撒泼。我本来以为自己有很多话要说,想把文字敲出来,却被疲惫堵住了双手,什么也写不出来。我不想讲感情,都过去了。那些焚炉般的历练已经被我回望了一遍又一遍,以至于现在一碰到伤口我就犯困,像一个患了癌症坐在太阳下昏昏欲睡的老人。我不想讲朋友,曾经的友谊在我过往的幼稚和命定的分离中流散了,所以我想用小说来记录,把最美好的回忆冰封在北京十二月的湖面中,留在这个城市里。我不想讲那些让我最痛的东西,我只能讲一讲初遇,复试,天气,我犯过的傻,难怪这篇告别写不出来。

因为我说不出口。

我想讲讲工作。2022年毕业之后我换了三份工作。前面两份工作和同事,在这六年中轻得像四月份飘满整个城市的柳絮,风吹过便飞向天涯海角,轻盈地离开了我。好吧,说人话,我忘记差不多了。第三份工作,也就是已经走到尾声,还在等离职证明的此时此刻,我赖在工位上,用公司笔记本敲下长篇大论。身后同事在零零碎碎聊天,混着我的键盘声为离别伴奏。在我离开这间屋子之后,这里曾发生过与我有关的一切:我敲的代码,揪掉的头发,深夜加过的班,和甲方置过的气,全部柳絮般随风飘走,什么也不会留下。我的工作像山间流水,像是早通勤的雾,流过便是流过,岁月给予的唯一见证便是我简历上又多了几行求职经历。

爱情呢,反正都考验完了,温柔也好,真心也好,懦弱也罢,狡诈也罢,都成了过往,北京在这狗血故事中成了小说三要素中的地点,成了背景,成了目击证人。我前几天用塔罗牌问,北京若有灵性,它会对我说什么,它是祝福,还是沉默。结果它简短温厚地送给我一句道别:你的故事在这里有过重要篇章,但下一页该由你在别处书写了。哦,原来那些淬炼我的,或成长或教训,它都知道。原来那些失恋之后醉过的酒,抱着马桶催命似的呕吐,哽在喉咙里咽不下食物的疼痛,独自躺在出租屋除了呼吸什么也做不了的绝望,我半夜挣扎着爬起来写下自救的文字,时间也知道,命运也知道。只是它们在说:你可以走了,离开,就是你的奖章,是你21岁到27岁的成年毕业证。

可是我还是有很多遗憾的,毕竟19年之后没再吃过冻成冰激凌的泡芙。我在这里丢过两次单车,都没有再找回来。我有唯一一个来住处找过我的朋友,她来找过我一次,我们当时约定了下一次我去找她,但是这个下一次一直没有再兑现过,我失约了。其实错过和遗憾是平常事,我如今默默离开,等时间帮我冲刷当年的幼稚,等她的新生活覆盖我那时没回应好的善意,等未来还有再见的续写。

这六年走完了一个闭环,回头看一看,故事开篇处,那个抱着数电课本,第一次坐复兴号的小姑娘在我回忆中依旧很清晰,甚至她那天靠在车窗旁构想的研究生新生活至今历历在目。她在民宿的小房间中偷偷摸摸加调剂名单上的同学,被后来的室友调笑说:你现在问这些东西有意义吗?还不如多看会书。我就这样一直被她笑了三年,直到前年她来找我,我们在酒吧喝酒,吐槽另一个爱嚼舌根的同学,吐槽自己在学校谈的垃圾恋爱,计划那年教师节回学校看望导师(也没去),在KTV闹腾两个小时,最后在奥森分别。两年前那个不起眼的晚上,我跨在单车上,看着她骑单车远去的背影,心里有种异样空落的失去感。原来那天分别的岔路口是命运的十字路口,“以后还可以”的再见约定,成为或许“永远都不会”再见的盖章。

记得研究生复试结束之后,我一个人在学校转来转去,给电光楼的招牌拍了照片。后面发了一个朋友圈说:从武汉到魔都到帝都,终于上岸了。感谢PLA,能让我在这个调剂人不如狗的年代有书念。也感谢最近一直关心我学业的老师亲戚朋友,这几天一直看到空间里面别的上岸的小伙伴许愿未来,现在这句话我也可以说了:希望未来的两年半能够遇到一个更好的自己。最后,我应该是今年最晚上岸的人了吧(笑哭)。

往昔的三年后,也是此刻三年前的夏天,我毕业了,临别的早上最后再去一次电光楼实验室,回来路上又发了个朋友圈:早上七点多蹬着小车去了一趟113。屋子里安安静静的,朝阳洒在工位上,好像今天是很平常的一天,只是桌面整齐空荡,电脑现在在我行李箱里。习惯性按一下烧开水的按钮,我该撤了,走的时候,感觉自己离开了一个家。三年光阴悄然流逝,和航工大的初遇仿佛在昨天。此一别,山高水远,后会有期。

散文||告别北京

三年又三年,三年一个人生周期,我再次站在分别的岔路,代替发朋友圈,写下这篇道别。如果是发朋友圈,我应该怎么发呢?

也许我会发:我的人生结束了一个循环。俗话说,不到长城非好汉,我去过慕田峪,箭扣,居庸关,可惜没有到过被誉为好汉加冕地的八达岭。我也没去过颐和园,故宫也只去过一次。北京满城的红墙黄瓦就要被杭州的粉墙黛瓦替代。我还想再看看凌晨路灯下被冰冻的护城河,还想再骑单车穿过迷宫似的胡同,还想在深冬里再泡一次汤泉,还想在零下二十度的寒风中再走一段夜路。算了,算了,命运的车轮轰轰烈烈碾过,所有“还想再”,都应该打包好,放在名为“往事”的包裹中,直到时间把所有的未竟之愿一起融化掉。

我看过很多次冬天的雪,都没有像2019年的初见那样童话。

艰难地打完所有BOSS,度过所有关卡之后,这六年会在岁月的沉淀中逐渐变成童话。

或许时间会改变一切的。

再见了。回到2019,告诉火车上托腮看着窗外晚霞的小姑娘,这六年很值得。然后让未来的我来告诉我,下一个六年,或许是三年,或许是十年,同样值得。

图片/网络

作 者 简 介

丁杰,女,笔名:丁小波,籍贯:安徽六安,通信工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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