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后,我望见了龙虎山

我四十四岁了,才知道自己家离龙虎山不过三十里路。骑自行车车两小时,开车半小时,县道316线笔直地通向那里。这路,我竟走了半生才发觉。

幼时在田里插秧,手指被稻叶割得生疼;夏收时节,背上晒脱了皮,汗水流过,火辣辣地疼,面朝“红”土背朝天,吃得最次,做事最苦,地位最低。那时我想,城里多好,有电扇,有水泥路,有不用赤脚走路的学堂。于是读书,拼命地读,从村小读到县中,从县中考到地级市,再到省城。知识像稻谷一样,一茬茬收割,一捆捆堆积。我以为,这便是人生的全部意义了。

后来跟多数人一样,果然成了城里人。买了房,置了车,站在讲台上教书,看下面的学生,一如当年的我。他们眼里闪着同样的光——要考出去,要去更大的城市。我教他们解题,却解不了自己的惑:这便是我要的全部么?

前些时日,我偶然翻开《道德经》,”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八个字忽然跳出来,刺得我眼疼。为学三十载,知识“越积越多”;为道呢?我竟不知”道”为何物。于是想起龙虎山,想起那三十里外却半生未至的地方。

周末驱车前往。山路盘旋,青翠扑面。山下有”寻梦龙虎山”的广告牌,红底白字,煞是醒目。我想,我的梦在哪里?在城里的水泥格子间?在银行的存款数字里?还是在职称评定表的一栏栏空格中?

三十年后,我望见了龙虎山

山道上遇见一位老道,须发皆白,正在扫地。问他:”道长在此多少年了?”他笑笑:”记不清了,山上的树比我老,溪水比我长久。”我又问:”修道难么?”他停下扫帚:”你看那溪水,可曾想过要流向哪里?”我语塞。

登上观景台,俯瞰山下村落,星星点点的屋舍,恰如我出生的那个小村。三十年前,我拼命逃离的地方,如今看来竟如此亲切。山风拂面,忽然记起儿时在田间听过的一则老话:”稻子熟了头就低。”我读了一辈子书,头却越昂越高,高到看不见脚下的根。

下山时路过天师府,见一株古樟,树龄已逾千年。树下一块牌子写着:”此樟见过三十六代天师。”我算算,大学毕业至今,不过教了七届学生;买房至今,不过还了十几年贷款;买车至今,不过跑了三万公里。在千年古樟面前,这些数字轻如尘埃。

归途中,县道两旁的稻田正在抽穗。农人弯腰劳作的身影,与我记忆中儿时劳作情景重叠。他们种下的稻谷,一季便收;我种下的知识,却要一生来收割。究竟谁的收获更实在?车窗外的夕阳将稻穗染成金色,无人回答我的问题。

到家已是黄昏。小区里灯火通明,电梯载着我上升,停在二十几楼。开门,妻子在做饭,孩子在做作业。这场景重复了十几年,今日看来却有些异样。我忽然明白,龙虎山不在三十里外,它一直在我心里;而我的心,却流浪了四十四年。

老子说”为道日损”,或许是要人卸下重负。我卸得掉么?渐老的双亲,城里的房子,银行的贷款,学校的职称,孩子的未来……哪一样敢轻言放下?但至少,我知道了龙虎山的方向,知道了三十里外有个地方,能让心静下来,想想这一生究竟为何奔波。

夜深了,窗外星光暗淡。我合上《道德经》,忽然记起老道的话:”你看那溪水,可曾想过要流向哪里?”

溪水不必思考,它自然知道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