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婆
文/门见山
一
我婆已经老了五十年了。但她的风貌和精神始终铭刻在我心魂。
我婆的祖籍是蓝田闫马沟。她的娘家是大地主,赫赫有名,威力不小,闫马两大姓都得服我婆娘家。
我爷家弟兄三个,都在我婆娘家当长工,吃穿不愁,毕竟都姓闫嘛。
我婆是地主家的公主,何以嫁给一个长工?因为我爷高大劲大,脑壳灵醒,还会“烧表”(算卦的一种形式),据说很灵验。
我爷和我婆成婚后,接连生了两个儿子。爷爷非常高兴,毕竟闫家又多了两个顶门杠子。但都在我婆娘家打工。
父亲三岁后,经常给老外婆家提笼割草。一天,父亲不小心割破了手,提着空笼哭着跑回来了。
老外爷看到父亲哭着提着空笼回来,骂骂咧咧,根本没有照看父亲的意思。
我婆这时正在给长短工擀面,听到父亲哭声,丢下擀面杖,歪着小脚跑出厨房,差点摔倒。
老外爷一看这情景,骂得更凶了。我婆眼一瞪,不管三七二十一,从上衣撕下一绺布,快速到厨房给布条上抹了点油,包好父亲右手。
老外爷一看,骂道:“光会吃,屁都干不了!”
我婆一听,大声喊了我爷一声:“搅槽棍撇了,不干了。走!引下娃要饭走!”
我婆把我父亲一拉,冲进厨房,解下围裙,擀面杖一摔,离开了娘家。
二
我婆小脚是缠的,比我爷拳头还小,缠着白老布,一步能走五寸,看起来走得欢,走半天就是没有距离。
一家四口(爷爷、奶奶、伯、父亲)沿路乞讨。爷爷偶尔给人“烧表”,讨几个馍,喝几口饭,向前挪着。
爷爷有时硬背奶奶走,快几里路。可奶奶不大乐意,硬要下来,有时还捶打爷爷,要爷爷多背父亲。
走了四个多月,一家人走到了九龙原。
九龙原下有一大村——曹村。叫曹村没姓曹的,多数人姓何。村东头有一大桃园,挨着桃园东边还有一个大老池。村西头有两个高大狮子,所以这个村叫狮子巷口。
爷爷仔细观赏大狮子,低声给奶奶说了几句。奶奶脸露微笑。
三
奶奶看到桃园有一大间房,问清原由,便由爷爷搀扶着进了地主家。
这户地主姓何,富有势大。五大院落几十栋房屋,二十多口人,二百多亩地,骡马驴牛几十头。院落中央朱红大门,高大狮子雄伟,两边门虽略小,但朱门风光,小狮子威气不小。大门东南角有一高大土炮楼,上有人转悠,使人望而生畏。
奶奶正和何大地主说道,一壮实小伙走近何老大,说是让他父亲赶快寻人,给他媳妇看病,婴儿吃不成奶汁了。
奶奶一听,拉了一下爷爷衣角。爷爷心领神会,挪了一步说:“主人!我有一计,可移走儿媳奶头破破。你只说往哪儿移,当天见效。”
主人一听这话,即可站起,瞪着爷爷,张开嘴没有说话。他儿子则脸一沉说道:“啥鬼注意!”
何老大却窥视着爷爷,指着屋外一棵槐树说:“行!你就把破破移到这槐树上。病除后,你们全家就住在桃园,不收任何费用。”
爷爷要来一个大盆,放上黄纸点烧,站起双手合十,闭眼念作,无人听懂。
第二天,地主儿媳奶头的破破确实好了,婴儿完全可以吃奶了。可那棵槐树落叶死了。
四
奶奶在桃园除草看园,小脚不停。桃园无草土松,深得地主家称好。爷爷和在闫马沟一样,擦草喂牲口,老活熟手,样样得好。伯和父亲打杂巡逻,还不时上炮楼守夜。
地主家本来就很不错,狮子巷口没有人气愤谩骂。他们耳闻目睹奶奶一家人很好,不但管吃管住,还不时给奶奶发银元。特别是爷爷移动破破救儿媳,在何家上下传为佳话神话。
不到半年,何家把老下埝三亩地给了奶奶爷爷,不收地租。
奶奶爷爷如获至宝,干好何家事,抽空耕种三亩地。把一块凹凸不平的原地,耕平的像川地。种啥丰收啥,何家和狮子巷口没有人不夸。
为了逃避抓壮丁,我伯逃去了临潼。父亲大了,个头撵爷爷,有劲有眼,受到何家喜欢。何主人就让父亲陪同几个儿子读私塾。
从此,父亲就和何家多个儿子成了好朋友,认了不少字,都能看书了,还不时给何家儿子讲故事。
五
解放了,奶奶让爷爷在狮子巷口西头村北,盖了三间草房,搬出了桃园,离开了老池,离两个高大狮子不到三十米。
爷爷时常背手离家走向石狮子,摸摸狮子上下身体,特别是狮子头,像烧表一样,默默念道,脸有微笑。还不时翘起大拇指夸奖奶奶。
曹村选举第一任村长,父亲一举当选。
奶奶把父亲叫到面前,约法三章。一爱村民。二爱劳动。三爱人少小家。
父亲跪拜奶奶,如领圣旨,一生没有违背奶奶的教诲。
奶奶不让爷爷父亲干家务,多干村里活,多给人少没儿家小的人帮忙。
奶奶脚小,前前后后噔噔不停,家务全做,吃喝包揽。有时还嫌走的慢,趴在地上向前。爷爷父亲看见都很心疼,力劝奶奶不要这样。可奶奶一笑说:“有啥不好!比在闫马沟好多少倍!”
父亲结婚了,奶奶小脚噔噔得更欢了。爷爷、父亲、母亲都成了“地主”,两头不见太阳,起早贪黑卖在地里,成了主劳力。
全家人成了队里的主劳力,奶奶成了屋里的主劳力。
母亲生了我,甭提奶奶爷爷多高兴。爷爷跑到村口,摸着石狮子上下亲吻不停,把狮子头都舔了又舔,狮子也精神多了,干净多了,美观多了。
奶奶脚噔噔得慢,跑到狮子跟前,爷爷已站立在两个狮子中间,默默唠叨起来。奶奶则抱住狮子放声大哭起来。这哭声如雷震耳,如狂风扫落叶,如倾盆大雨,惹得狮子巷口人纷纷围住奶奶,心境撼动,眼眶湿润,念想先祖。
六
我三岁了,爷爷走了。村里人都说爷爷是饿死的。那时候吃大食堂,发馍吃。爷爷手里只一个馍,背着我。我吃完了就哭,爷爷就急忙把手里仅有的馍叫我吃了。
爷爷走了,奶奶哭的死去活来,像变了个人。头发乱了,白了,眼睛看不见了,小脚不噔噔了,开始爬了。
何地主家的人,精心给奶奶做了一个轮椅,两个儿子抬着送给了奶奶。狮子巷口的人暗暗伸出拇指夸奖。
奶奶坐着手推轮椅,有时可能嫌麻烦,可能嫌还没有她噔噔得快,也就自己推着噔噔走。你说怪不怪,奶奶比以前走得快多了。
奶奶走得快了,撇开了轮椅。轮椅成了我的香饽饽。

兴镇街四八逢会,奶奶就每次叫着我赶集。我跑得快,奶奶小脚慢。我跑了好长一截,一看把奶奶撂远了,就葡挞坐在地上玩耍等奶奶。
每次跟着奶奶街里玩,奶奶都给我买五毛钱的牛肉吃。她却一口都不吃。回家时,奶奶又给我买些酸枣,柿子,柿子皮。
一回家,两个妹妹要吃,奶奶拐杖一指,不让妹妹吃。
时间不长,奶奶在街里买了一只公羊娃。我牵着,奶奶在后头往回赶。
屋里有了羊娃,有了热闹。
奶奶每天让我提一个大笼,她拿着镰刀,去原上沟沟恰恰捥草。奶奶不停用剪刀割,我胡乱拔捥。
公羊大了。奶奶拴好羊,我牵着放,奶奶偎在地上割草,还不断和我说说笑笑。
公羊能务养娃。村里有公羊的人,务一次羊娃要七毛钱。奶奶要五毛钱,在我家务羊娃的人越来越多。奶奶说:“这好!下的羊娃多了,村里人钱就多了。”
狮子巷口夸奖奶奶的人比比皆是。何地主家的人,不但全家几十口人夸,还不时偷偷给奶奶硬放点钱。
七
我九岁报名上学,学校离家就是三百米远,很方便。
学校分东西两半,没有隔挡。东边是农中,西边是小学,中间是操场,还有两个篮球杆。
我上小学学费是五毛钱,都是奶奶掏的。父亲只知道干干干,身上没有一毛钱。
一次,父亲给邻居帮忙盖房,我给父亲要三分钱买铅笔,父亲在房顶喊道:“没有。给你婆要去!”
我也喊道:“光知道给我婆要。你当干部哩,连三分钱都没有!”谁知父亲流下来,打了我一耳巴。我捂着脸跑了。这是父亲第一次打我。
我跑回家,哭着给奶奶说了。奶奶摸着我热辣辣的脸说:“你话说的不对。往后不要给你大要钱,给婆要!嗷!”
从此,我一直上学没有给父亲要过一分钱。
八
“文革”时,父亲被造反派打倒,不时手敲烂脸盆,头戴高冠冠帽子,在村里转游。我觉得气愤,有时也跟着父亲游。
奶奶脚一噔一噔,拦住我低声说:“孙子!别这样,你不懂。你大以后还是村干部。有时间好好看书!”
我听奶奶话,不再跟父亲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从小学到初中,都是班长,光荣入团。在村里响当当,在狮子巷口更是人见人爱。
我一拿着“三好学生”奖状回家。奶奶就悄悄给我五毛钱,也给过一块钱。
初中毕业推荐上高中,我被造反派刷了下来。可奇怪的是,大队安排我在大队部干事,写报道,喇叭通知会议,宣传文件,无所不做。后来还当了团干。
奶奶很是高兴,又悄悄告诉我:“娃!好机会,有条件就往县里跑,不敢晃荡了。”
奶奶说话真神。一九七五年十月,县农工部招聘农村积极分子,参加省地县三级组建的“基本路线”教育工作队,在选拔的公社开展“基本路线再教育”。我有机会参加了。
奶奶还是给我约法三章。一是多在地里干活。二是多听管你领导的话。三是多爱护弟兄们少的人。
我一直按奶奶的话做,至今都铭刻心中。
九
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毛主席逝世。大队部设有灵堂,我根据领导安排,当天回到家乡参加守灵活动。
奶奶得知毛主席逝世,几乎爬着去了大队毛主席灵堂。比爷爷死了哭的还伤心百倍,几次昏倒灵堂,送进卫生站。
谁都不知奶奶在领袖灵堂守了多长时间灵。晚上十二点多了,几个干部给我说,让我把奶奶背回去。
我对奶奶说:“婆!天晚了,你一天都没有吃啥!我先背你回去,明天一早再把你背来!”
奶奶不知是听我的话,还是有些昏迷不清。我背着奶奶回家了。
可是后来,比较欢实的奶奶,一下子衰老了许多。八十三岁的奶奶小脚不再噔噔了,羊也不能喂养了,说话也不流利了。
同年十一月,我正在地里和群众深翻改土倒光子。大舅父开着北京吉普,在公社一干部陪同下,见到我说,奶奶不行了。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泣不成声。我知道奶奶跟着毛主席走了。
十
奶奶走了五十年了。我念想了五十年。今写奶奶精神花朵,觉得还是没有写出奶奶风采。
我想,念想写作奶奶,只是一种形式和表白。因为奶奶的内心世界,看不透,摸不着,写不出。怎么办?唯有传承拓展!
奶奶的内心世界分撒在闫马沟和九龙原。我如今以步入老龄行列,常想,如果机会成熟,一定带着儿孙去蓝田县曳湖镇闫马沟,目睹闫马沟变天,耳闻奶奶故事,跪拜先祖今昔。完美己思,快乐生活。
继承奶奶精神!发扬奶奶精神!光大奶奶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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