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忘怀的回忆

    —父亲卢涵辉母亲单书琇与黄河三门峡医院

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是黄河三门峡医院的老职工,他们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随着支援三门峡大坝建设的大军来到这里的。

我的父亲卢涵辉 

父亲卢涵辉1948年毕业于当时的浙江省立医药专科学校(浙江医科大学前身),1949至1958年就职于秦淮河边的南京市立第一医院,历任外科总住院医师、主治医师、副主任。1956年3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58年8月,在全国支援三门峡大坝建设的热潮中,他告别了繁华的六朝古都南京,毅然放弃大城市优越的生活,来到黄河三门峡医院,以一个共产党员的责任和胸怀,加入到艰苦的水电建设行列。父亲怀揣救人于危难的医者仁心,和他的同事们克服了今天难以想象的生活环境艰苦、工作条件简陋的困难,凭借着扎实的外科功底和广博的知识,急患者之所急,甘冒风险,创造条件开展多项高难度手术。除常见的工地外伤抢救外,还克服设备及技术力量不足的种种困难,不断拓展手术领域。父亲一专多能,以腹部外科为主,兼胸外科、泌尿外科以及骨科等。1958年至1962年,父亲任黄河三门峡医院外科副主任。1960年7月20日主刀三门峡地区第一例心脏手术—先天性心脏病动脉导管未闭结扎术。父亲1962年至1966年任外科主任。作为学术带头人,他带领全科同志共同努力,在院领导的关怀支持下,黄河医院的外科不断发展壮大,为水电职工及家属和周边的人民群众解除痛苦。父亲的精湛医术和良好医德也随着“豫西一把刀”的美称在群众中广为传扬。父亲还经常应邀前往市里其他医院和县、乡医院,参与会诊、手术抢救及指导,被同行们誉为“三门峡外科的奠基人和开拓者”,曾担任中华医学会三门峡分会副会长及三门峡市第一届政协委员。

山西医学院实习组在黄河三门峡医院实习留念(1964年5月16日,第二排右六为父亲卢涵辉)

    1965年,欢送李海平、焦丽娜去贵州水电九局工作(自左至右)一排:焦丽娜、李海平、卢涵辉、高润哲、来德芳;二排:郑国华、刘立章、赵希仁、申志勇、翟振宇

1966年,为国家三线建设需要的四川乐山龚嘴水电站开工。随着“好人好马进川”的号令,父亲告别了家人,告别了工作生活条件已经比较完善的三门峡,奔向国家更需要的、更艰苦的大渡河畔。在那里,他担任了水电七局职工医院外科主任、副院长、院长,工作更加繁忙,但他仍然坚持外科的业务工作。当时的三线水电建设环境十分艰苦,工地医院条件简陋,但父亲和他的同事一起,凭借着精湛的医术和顽强的精神仍然创造了奇迹,抢救了众多外伤工友及病患者。据当年水电七局的刘纪春处长回忆,上世纪七十年代龚嘴电站工地曾发生一例工伤,一名工人严重颅脑损伤,生命垂危,父亲紧急开颅手术挽救了他。伤者病情稳定后,刘处长代表七局带他前往上海专科医院检查,专家问这手术在哪里做的,说是工地医院,人家不敢相信,说做得太漂亮啦,即便是在上海这也是最高水平啦。在四川工作19年,父亲与三门峡、与黄河医院依然保持着紧密的联系。除了文革中被关“牛棚”,父亲几乎每年的探亲假都会被邀请参与黄河医院和市、县多家医院的疑难手术或急诊抢救,以及一些病人慕名预约的择期手术,他从来是有求必应,要知道那会儿可没有“劳务费”这一说。直到离休后他仍然继续发挥余热,应聘在市内多家医院外科工作多年,帮助解决疑难重症及指导青年医师,还曾奔赴灵宝,参与重大车祸的抢救。他总是忘了自己的年龄,只要需要,随叫随到,不分早晚,八十多岁还经常上台。他离休23年,多次被评为水利部、黄委会离退休干部先进个人和优秀共产党员。

 

      1960年7月20日心脏手术(动脉导管未闭结扎手术)

亲一向为人低调,不善言辞,但对工作的认真和严格要求,有口皆碑。手术前的准备、手术中的操作自不必说,所有的手术过后亲自严密观察病人,特别前三天,是他雷打不动的习惯,亲自观察病人的大小便、术后有否排气等等,从来不认为这是小事而推给下级大夫和护士。哪怕是在外院,哪怕雨雪天气,他也要自己乘车连着几天跑去。直到八十多岁高龄,父亲依然保持着一生的工作姿态,上台手不抖,腿不颤,花镜一戴,动作利落。据他的学生和同事们说,他对解剖部位及常见变异的熟悉、手下基本功的扎实,特别是手术台上的临危不乱、应急处置都堪称一流、令人钦佩。父亲的精湛医术不仅得益于他早年的勤奋学习和多年的工作积累,更因为他直至晚年,始终保持着学习的热情和习惯,永远对新理论新技术充满求知的渴望。他从不倚老卖老、恃才自傲,总是诚挚地面对工作、面对他人,严格地要求自己,内心始终是当年那个西湖边求学的青年。这种学习的动力,来自他对医学事业虔诚的热爱,对救死扶伤职业精神的坚守以及对伤病者发自内心的悲悯之情。所以他在手术台上敢于担当,手术台下孜孜不倦,对医术精益求精、永不满足。虽然父亲当年放弃了大城市大医院的优越条件,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奉献在三门峡这个小地方的一线医院以及比三门峡更艰苦的水电工地医院,失去了成为更知名的大专家大学者、获得更多名利的机会,但他实现了一名外科医生的最大价值,一生救人无数,被许多人终生感恩并怀念着。

我的母亲单书琇

       母亲单书琇摄于黄河医院(2020年8月25日)

母亲单书琇1949年1月毕业于南京金陵大学附属鼓楼医院高级护士职业学校,校长就是中国护理学界鼎鼎大名的尉迟瑞兰,她是这所创立于1918年的高级护士学校的第一个中国人校长。1949年4月南京解放,母亲当年就在迎接解放的腰鼓队里。毕业后母亲进入南京市立第一医院工作,在这里与父亲相识相爱,组成家庭,先后有了我们姐弟。1959年4月,父亲把我们一家人都接到了三门峡,那时我刚刚5岁,弟弟只有1岁多。那时的三门峡与南京的生活条件完全是天壤之别。三门峡刚刚建市,整个城市的建筑大概只有工程局办公大楼和号称“八大楼”的八栋家属楼。母亲带着我们安顿下来,上班要把我们一起带到医院的托儿所,她去向人打听,“哪里可以雇到黄包车啊?”听者一愣,随后哈哈大笑,“你看这里马路都没有,哪来黄包车啊!”那时的三门峡黄沙漫天,道路泥泞,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常常搭乘农民的驴车去上班,至今记得母亲总是在晃晃荡荡的驴车上给我扎辫子。母亲是穿着旗袍从南京来的,虽然父亲提前也告知了河南的艰苦,但现实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不知一直生活在南方都市的母亲当年是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度过了来峡最初的艰苦岁月。只记得她把那件苹果绿碎花的旗袍给剪成了一件短褂。五六十年之后,母亲谈起当年,淡淡地说“那时候大家都苦,都努力,也就苦过来啦”,她和她的老同事又说起当年的“黄包车”、说起穿旗袍坐驴车,连连说“真是出洋相呀”,笑得前仰后合。投身热火朝天的建设热潮,父亲、母亲和当年来自全国各地的年轻人一起,经历了磨练,完成了蜕变。

 

        母亲单书琇、父亲卢涵辉与幼年的我摄于南京(1956年)

三门峡大坝建设者系列130(文 卢依平)我的父亲母亲

母亲在黄河医院曾先后在五官科、妇产科工作。当年因工作需要,曾选拔一批高年资护理骨干经过培训考核后进入临床医疗岗位,母亲便是其中之一。由轻车熟路转而面临新的挑战,母亲带着压力,在父亲的帮助下努力学习理论,在科室同事的帮助下勤于实践,很快便胜任了妇产科的临床工作,辗转于门诊、产房、手术室,有时还要下乡,还参加西医学中医,每天忙个不停。当年还有计划生育工作也是任务繁重。母亲总是说,“妇产科,一手托两命,万万马虎不得啊!”在妇产科主治医师的岗位上,母亲兢兢业业工作直到退休。

 

妇产科合影(后排左四为母亲单书琇,前排右一为主任杨枝华,前排左三为护士长琚彩云)

妇产科合影,前排右二为母亲,右三护士长琚彩云,右四为主任杨枝华

1966年父亲调往四川水电七局,母亲在三门峡带着上小学的我和弟弟,还有年迈的外婆。三门峡本地我们没有任何亲戚,母亲一人除了工作还要支撑这个家,很是辛苦。记得大约是1967年,父亲回峡探亲。因为四川工地吃穿更艰苦,来回也要帮同事带些东西,所以返川时行李不少,母亲和我去车站送他。母亲送行李上了车,还没来及下,火车就开动了,站台上的我们大声呼喊,母亲匆忙纵身一跳,重重地摔在了站台上。火车哐当当地开走了,远去的父亲浑然不知,只有我扶着一瘸一拐的母亲。我说,“爸只管走了,他都不知道。”母亲说,“他没看见最好,别让他知道。”至今我都清晰地记得这一幕,每当想起,便会湿了眼眶。母亲一辈子都在支持着父亲。当年随他放弃繁华的南京来到荒凉的三门峡,后来又因他进川而两地分居19年,一人辛苦工作,还要操持家庭,照顾老人,抚养我们姐弟。要知道,妇产科也是工作高强度的科室。经济困难时期,缺粮少油,母亲经常会悄悄省下夜班才有的烧饼,带回来给我们和外婆吃,弟弟至今常提起当年那烧饼的五香味道。父亲一生的成就离不开母亲的奉献与支持。我从小就记得,父亲工作常常没有准点,但不管什么时候到家,母亲总会准备好热呼呼的饭菜。父亲的棉毛衫都会由母亲重新加工,把两只袖子从上臂处剪成两截,分别缝好,再订上按扣,上台时可立变短袖,穿在手术衣里面,冬天保暖,还不影响操作。当年没有现在这么好的条件。有次父亲受邀去陕县某院帮助手术,身上弄得都是血,基层医院条件差,手术完了没条件洗澡也没法换衣服,只能回家,母亲就帮着父亲洗。类似这样的事常常碰到。平日里,母亲不仅为父亲工作操心甚至是担惊受怕,还要常常帮助父亲照顾他在老家的亲人,省吃俭用每月给老家的奶奶(父亲的继母)以及在农村有困难的叔叔们寄钱,不让父亲为这些事情分心。母亲从小在城市生活,家中兄妹六人排行最小,从小有母亲和哥哥姐姐们的呵护,尽管家境不富裕,但也没受过什么苦。所以当我的舅舅姨妈们听说父亲进川,母亲一人工作又持家,都很为他们小妹居然有这样的能耐而吃惊。

 

    父亲、母亲与我及弟弟卢宁合影于三门峡(1972年)

我喜欢和母亲一块儿逛街。三门峡不大,几乎每次上街,总能碰到母亲曾接诊过的患者或是接生过的产妇,她们总是很亲热的叫着“单大夫”,拉过来孩子让她看,甚至有的一家两代人都是母亲接生的,这时候母亲是最快乐的,她甚至还能记起某人生产时的某个细节、某个孩子特别的胎记等等。大概是二十多年前吧,当时国内很火的歌手孙国庆打来电话邀请母亲带家人去参加他的演唱会,家里人不知所以,孙国庆说,他是1967年出生在黄河三门峡医院的,当年他的母亲难产,单大夫为她做了一碗富强粉的挂面,让她感念至今。2020年,我陪着已经93岁高龄的母亲去黄医体检,又遇上几个认出了母亲的老阿姨过来问候,其中一位又说起来她的儿子、女儿还有孙子都是单大夫接生的。我在一边听着,看着老母亲脸上满足的笑容,再一次体会到医者的荣耀:真心的付出就是幸福的传递!

 我们自小在黄河医院里、在家里耳濡目染,了解医者的辛苦,也更体会这个职业的崇高和幸福。母亲每天忙碌的身影、父亲随手画在烟盒纸上的手术草图,他们在家里对工作的讨论,点点滴滴、不知不觉地影响着我们。记得小的时候,父亲曾带回来一个大鹅蛋样的石头给我们看,弟弟踢踢说“好重”,那是父亲从一个病人的膀胱里取出来的巨大结石。当时小小的我们很吃惊,肚子里有这么个大石头该多难受啊,能把它拿出来太棒了!我不再为父亲记错了我的年级(我升四年级时,父亲问开学你该上三年级了吧)而生气了,我和弟弟不再抱怨他总是到点不下班,也逐渐习惯了夜半时分通知急诊的敲窗敲门声,那个年代是没有家庭电话,更没有手机的。我们开始懂得为父母分担,尤其父亲进川以后。我们学习不让父母操心,还在外婆的指导下学做家务。就连弟弟这个男孩子十多岁也已会发面蒸馍、包饺子这些活儿。我下过乡,后来当过工人,弟弟也当过工人,不管干什么,我们都认真负责、不怕吃苦。恢复高考后,我们都进入了医学院校学习。1981年国庆节中午,母亲正在邻居家的喜宴上,医院来人喊病房来了个宫外孕大出血要急诊手术。放假回峡的我赶紧陪母亲一块儿去医院。到了手术室上台助手少一个,来不及等了,母亲说,“你们不是已经开始实习了吗?赶快洗手上台帮忙!”就这样我按照指令,帮着递器械、拉钩,协助母亲和郭大夫完成了这台急诊手术。术后母亲说,“你这学的还不行啊,不管在学校是啥专业,多学一些总是用得着的。”我连连称是。父亲和母亲对我们的影响是深远的,我和我的弟弟卢宁分别在自己的医疗岗位上勤恳工作,退休后仍在发挥余热。

    父母与我们姐弟合影于三门峡宝轮寺(2006年5月5日)

父亲母亲相知相守60年,为了共同的医学事业和家庭,相互搀扶,风雨同行。在他们的墓碑上,我们刻上了这样一段话:“六十载钻石婚风雨情,一甲子柳叶刀仁者心,大诚益医永安息!”“大诚益医”是父亲80岁开始学习电脑时为自己取的网名,也是父母一生的写照。他们一生辛劳,勤俭克己,没留下什么财产,却为我们后人留下了踏实做人、勤恳做事,救死扶伤、至诚至善的最纯粹的精神财富。

 

      父亲与母亲合影于水电十一局办公大楼前(2004年1月27日)

记忆中的黄河医院

时光荏苒,黄河三门峡医院已度过75年春秋。从1956年迁到三门峡算起也已经68年了。至今我还记得当年黄河医院那座“王字楼”,妇产科就在一楼的最南边。童年的我常常隔着玻璃去看婴儿室那小床上一张张红扑扑的小脸儿。那时没有电梯,至今我还记得手术车飞快地被推过楼里盘旋坡道发出的响声。走出“王字楼”的南门是花园,有高大的梧桐树,有很多花草,小时候觉得最好玩的是含羞草。经济困难时期,花园变成了农田,种满了麦子、豆子,还有胡萝卜。

     医院主楼的西边曾有过一栋平房,是作为传染病房修建的。1961年前后,曾作为家属房,我们家还有王健强(他的父母是病理科王槐和内科的梁荫杰)家都在那住过,靠近门口的一间小屋记得是父亲外科的李海平和妇科的洪兰英结婚的新房,他们后来调去了贵州,再后来回到了湖南湘雅医学院。那里住的还有一些儿时的玩伴,后来大都随父母调往刘家峡等地了。那时候的黄河医院,不仅整所医院是从大连这座美丽的海滨城市搬迁而来,还有很多人也是像我父母这样从各地来支援三门峡的,他们在这里奉献了最美好的年华。对当年那些伯伯叔叔阿姨们,至今仍有清晰的印象:父亲外科的同事、后来担任黄医院长的滕津浦,常来家里,爽朗的山东人,笑声很有感染力;长着络腮胡子的书记肖来信是个老红军,江西人,喜欢小孩,爱用胡子扎人;五官科主任张敬良一口湖南话,快人快语,技术精湛;妇产科主任杨枝华是广西人,写得一手好字,我儿子1985年在黄河医院出生时,宝宝纪念册上的医生寄语就是他给写的。病理科王槐主任是我家邻居,检验、病理方面知识广博,经常被各家医院请去教课和会诊……一晃数十年过去了,如今父亲母亲都已逝去,他们的同事、那些当年风华正茂、享誉豫西的各科大腕儿也都不在了,当年那些爱穿布拉吉的大连阿姨们少数健在的也已是耄耋老人。“王字楼”早已拆掉,老黄医的痕迹越来越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更新更大更现代化的黄河三门峡医院,一所集医疗、教学、科研、急救、预防与康养为一体的三级甲等综合性医院,这是历史的必然。75年的华彩篇章凝聚着一代代黄医人的青春、热血和才华。一代代人的奋斗成就了美好的今天,奋斗的精神也将会一代代传承下去。

黄河三门峡医院,在豫西以及豫、晋、陕三省交界地区始终是个响亮的名字,她承载了我们太多难忘的回忆,祝愿她站在前人的肩上,越来越强,越来越好!

    作者简介:卢依平,河南中医药大学教授,主任医师,数十年工作于临床及教学一线,曾获“河南省优秀教师”称号,现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