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精选

教育是没有终点的精神拉练

——我的教学经历叙实

©胡光波

上大学时，我读的是中文师范专业，教育学、心理学、语文教材教法等是必选课，也在中学实习过一个多月。但是，完整的教学知识，不过是陈设各类兵器的思想武库，是否能运用如飞有待个人多方操练，短期实习只是在语文教学的海滨探足试水，若想在海中划楫行舟，还需对水性的熟悉方可。其实，长年累月的教学，对教育者不仅是体力的考验，也是思想的磨砺，更是人格的铸造，因为真正的学校教育，在使学生受到教育的同时，旋即嘉惠于教育者自身，这是我几十年教学活动的最深感受。

毕业后，经过几年中学教学实践，我才逐渐认识到：教育不仅要在课堂上调动学生的学习兴趣，让他们积极参与教学的全过程，掌握必要的语文基础知识，还要体悟隐于语言背后的深层意味，更需要在每天与学生的接触之中，以个人的言谈举止影响他们，使之形成良好的品格和高尚的情趣。要达到这一目的，教育者必须因地制宜，因材施教，一旦发现个人短缺当及时修正，同时通过不懈的学习充实自己，如此才能处理教学中的疑难杂症。

我毕业分配的第一个中学是全县重点，但是重点班只限于一至四班，而我初接手要教的是普通班，领导并委之以班主任，不仅人数达到七十多名，而且生源杂乱——有的以正常分数录入，有的凭熟人递条子校长特批，还有的缴了高学费中途插入，可想而知学生的品质差异较大，学习水平参差不齐，这将面临着出操、课堂、自习与劳动等管理的困难。面对如此情况，得时刻与学生沟通，同时教学方法也要因势利导，甚至还要经常与家长互通有无，否则一着不慎就面临满盘皆输。

我在上学时，重点学习过杜威、苏霍姆林斯基的教育理论，前者指出教育即生活，学校即社会，要学生在“做”中学，培养他们独立的思维能力，后者更重视教师对学生品德、良知的熏染，培养他们对国家、民族的责任感，使其铸就终生自修的良习。

与此同时，还看过全国知名特级语文教师魏书生与钱梦龙的教育录像，魏强调尊重学生个性的自由发展，要他们在学习中体会成功的快乐，从而使学习由被动灌输变自觉自愿，而钱则最早实施导读教育，提出以教师为本、以学生为本、以训练为本的“三本”思想，以教读带动自读。这些优秀的教育理念与方法，是前贤在反复实践才逐渐形成，也确实取得了良好效果，但国情各有差异，校情互有出入，每个学生的情况也千差万别，即使优秀的经验也只能适度地借鉴，而不可盲目地信从，若强行推广，则会因误判而造成师生关系的乖离反感，从而使教学良法失效。

我以前所任教的三所中学都在北方农村，大家惯于用当地方言讲课，少数年轻教师尝试普通话教学，同行不以为然，学生也并不买账，并视为怪腔怪调，贬为“醋溜”普通话，因为1980代初期，师范学校对教师口语的规范尚未确立，也没有严格的考核标准。普通话教学对于其他学科显得不太急迫，但对语文教学则是当务之急，虽然用方言讲课本地学生听来毫无障碍，但以之识字、朗读、背诵等，容易使字音“串味走形”，像“我们”方言念成“饿们”,“革命”方言念作“给命”, “平衡”方言念成“平红”，“离骚”方言念成“离早”，甚至连“春秋”方言也念作“蠢秋”等。

用方言读课文虽然没有心理障碍，张口就来，但把字音念得错位，对听讲者造成理解的难度，在朗读抒情散文时，更会把作者苦心营造的意境、极力演染的氛围和含蓄表达的情感给破坏了。像朱自清《荷塘月色》描写月夜下的荷塘景象，善于运用叠词，如用普通话读，掌握好语气节奏，就可将学生带入文中描绘的朦胧静谧的情境，体味作者那一丝淡淡的忧伤哀愁；同样的，以标准的读音朗诵茅盾《风景谈》，就能让学生感受到在战争后方的革命圣地，青年男女在平时相处时，保持着的那份羞涩而纯粹的友情。针对这一现象，我要求学生至少买一本《新华字典》勤查勤记，把一些容易误读的字音早点更正过来，即使普通话一时半会学不会，但至少不念别字、错字，不然高考的汉字注音题就会丢分。

以前的高中语文课本，文言文占比达三分之一左右。学生从初中浅显的文言一下过渡到内容稍深的文言，理解起来难度较大，对于一些从古书节选的文字，教师必须事先窥其全貌，在讲解时才能全局罗胸，解读出节选文字在全文中的意义。如《鸿门宴》选自《史记·项羽本纪》，一般性地疏通字句，解说故事的起承转合，分析楚汉双方出席人物的个性与结局，这一切固然是必需的。但为了加深学生的理解，我在通读《史记》后指出，本纪原来是记载历代传说或帝王及王朝之事，记事方式以帝王传代编年为主，但是也对未位列帝王之位而实际影响历史进程的人物如吕后、项羽事迹有所记录，可见司马迁在著史时本着求实精神，不因人物的身份地位而忽视其历史作用。作者为项羽作传时，从政治智谋、行事作风与个人品格诸方面处处与刘邦对比，对项羽这个虽败犹荣的英雄抱以深深的同情，也对其身上所隐存的缺陷直言不讳。在保障历史真实的基础上，作者尽情发挥文学想象，尽力还原远逝的历史场景，从而将人物形象描述得逼真可感，至今读来仍凛凛有生气。《项羽本纪》长达万言，有三个场面是作者着意描写的：一是巨鹿之战，骤然成就项羽在诸侯中的赫赫威名；二是鸿门之宴，是楚汉两方不动言色的斗智斗勇；三是垓下之围，描写项羽最终兵败乌江的悲壮结局。鸿门宴之所以作为范文，因为它既表现了项羽缺乏谋谟、尚存善念，以致错失良机，放虎归山，酿成后来的战事垂败，也成为楚汉之争的转捩点。在了解到这些情况之后，学生对鸿门宴这虚构的楚汉人物相会所包含的历史场景的意义才有更为清醒的认知，也激发了学生对司马迁文学技巧的兴趣，从而较好地完成本课的教学任务。

中学语文课文主要以记叙文为主，因为叙事是写作的基础，叙事技巧掌握了，描写、抒情则自然干净利落，又富于神采。以中国古代历史散文来说，《左传》《史记》之所以比《尚书》《国语》生动，因为后二者记录历史文告和人物对话，重在述说治国大道，而前二者记叙史实而理融于事中。这样说来，并不意味着论说文不重要，因为学生的逻辑思维理路，要通过论说文的训练来逐渐培养，切莫因其在课文中占比较少轻而忽之。记得当年的课本收录鲁迅的《拿来主义》《“友邦惊诧”论》等，由于鲁迅的语言处于白话文从文言文的躯壳蜕化之际，语言还残留一些文言成分，造成语意表达的隐曲不明，今人读来似乎不那么顺畅，这样的语言效果受时代的限制，也可能是鲁迅在文化论战时有意为之。

为了把握鲁迅杂感的语言风格，我通读鲁迅十六个杂文集，给学生说明鲁迅的杂感多直面现实，虽然相当一部分时效性较强，甚至部分文章撷取报刊消息，然后再略加“按语”以成文，作者亦言为立此存照，但他大部分杂感不是简单的时评，而是凿通历史的隧道，挖掘民族文化的痼疾，并与当代社会现象比较，从而对传统提出反诘责难，以警醒昏睡的国民，为此作者常授引那些抗逆流俗的斗士以激励世人，如《这个与那个》一文最后一节，作者以运动会为喻，指出那些在长跑中气力不足、业已落伍的运动员，不因观众的离去而放弃，仍然在不停歇地跑着跑着，指出这些人才是中华民族的脊梁和希望。因此，学习鲁迅的杂感，不仅要学习其对社会现象的观察视角、分析能力与文学技巧，而旨在培养我们具有鲁迅那份感时忧国的民族情怀。

考研留湖北师院任教后，我从事中国古代文论教学。从中学语文教学的字词段落、主题概括、写作技巧转变为大学文论教学的理论结构、思维方式、批评方法，就亟需改变原先的教学方式，拓展学生的知识视野，让他们从单一的教材中解脱出来，吸取多种教材的优势，形成基本的知识构架。然后，以基础教材为线索，把视角向中外文论甚至哲学、史学、政治学等学科延伸，通过大量阅读古今经典，让学生在思想大师的陪伴之下，逐步形成个人的知识结构，提高自己的理论见识。当然，由于中西思维方式不同，在具体阅读消化时，要有所区别。中国文论一向以直觉感悟为主，往往只把结论保留，省去了细微的分析，即使像《文赋》《文心雕龙》这样稍有系统的作品，为文也如弯弓盘马，引而不发，不过一旦发矢即中目标，让人啧啧称羡。古人这种艺术感觉，来自长年累月的读写体验，今人已脱离那样的文化氛围，如果只是满足于欣赏那些结论，并将其拿来套用对作品分析，难免凿枘不合。西方文论则体大思密，立意高远，逻辑严密，总是长篇累牍地论说，不遗余力，如柏拉图《会饮篇》、亚里士多德《诗学》。其结论的获得往往需要读者细心寻觅，方能在字里行间体会一二。大学文论教学，旨在让学生认识中西思维差异，对其各取所需：经常阅读优秀的文学作品，始终保持鲜活的感受；时时磨锐理论的利器，善于逐层解析文本。牢记华人的名言，为文时启迪慧思；掌握洋人的方法，思考时挥刀解牛。

比如分析《水浒传》开首的人物王进。作者为什么未将其纳入梁山好汉之列，而让这个武艺高强的善人作为故事的楔子，在一番叙事之后即悄然消逝？王进本为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因其父得罪以前的浮浪子弟高俅，高遂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后来，高因偶尔机缘发迹，即想置王进于死地。因此，王设计外逃，为史家庄庄主所留。其教授九纹龙史进武艺，尽师父之责，但为不连累史家人，星夜出逃至延安府，此后即消泯于书中。作者刻画这见龙首不见尾的王进，既意在喻示后来的好汉多是官逼民反，更重要的是引出全书第一个好汉史进，为后来故事的展开铺平道路。但是，若深层分析，就会发现作者还有深意：刀枪剑戟，杀伐攻战，虽屡现于人世，但偃武息文，平和生活，乃生命的常态，因此，王进这一人物形象的隐存意义，在于流露出对战争的厌倦，对人民安享和平的向往。

后来，在从事研究生教学后，我觉得自身的知识储备有所欠缺，而自学成为唯一弥补的方式。我虽然在沪随名师学习三年，完成自身学业，取得博士毕业证书，但觉得思想的提高不大，原先的写作思路还未摆脱。毕业后，集中学习中西文化经典，尤其是历代诸子与古希腊哲学。有一阵子，通过英文阅读《前苏格拉底哲学残篇》，并与《论语》《老子》《孙子》等比较，感觉思想有了一点“小飞跃”。后来，读中世纪基督教哲学《九章集》《上帝之城》《忏悔录》等，晕晕乎乎，痛苦不堪，只得找来《圣经》泛读，了解基督教思想根源，并与《古兰经》《坛经》等对比，对中西思想才有了一点粗浅认知。这时，反过来拿起西方原著，觉得对西人的思想好像容易进入一些。在将中西思想揉和后，吸纳其有机成分，从而促使自己思想方法的变化，后来为文将以感性为基，以理性为驭，在不失激情的语言之中，贯通清明的逻辑肌理，对史料剔伪存真，对论说对象同情的了解，以知人论世之心，以意逆志，衡文评人，撮取其论著之要义。

在研究生论文撰写阶段，我经常告诉学生对要有对研究对象全面掌握，对现有研究资料的搜罗，通过深入阅读，从史料中看出问题。这些问题，要么是前人论述但证据不足，你可以补充修正；要么是你自己新发现，更需寻找充足的证据作为支撑。凡论一人一书，若非把方方面面的问题考虑清楚，千万不要鲁莽为文，否则一旦下笔，即落人言诠，徒然做无用之功。如有个学生拟以李东阳《怀麓堂诗话》为对象，撰写毕业论文，我先让他阅读李东阳的生平事迹，了解他于明初的政治作为，然后再泛读其文集《怀麓堂集》《燕对录》等，对作者的思想全面了解，再从明初文学发展角度，看李东阳作为茶陵派的代表，在明代文坛的影响，进而通读诗话全文，掌握其文学基本观点——虽以学古为主，但反对一味摹念；提出言由心生，诗文应当真情；讲究知言养气，主张文生于气。然后，再认识李氏提出评诗以“格调”为标准的历史渊源与现实基础，指出格调对明代诗文发展的意义，也让他进一步比较李氏格调论诗与清初沈德潜格调论的异同，从而认识格调作为一种诗歌因素，纳入文学批评后对中国古代诗歌创作的影响，只有这样才能看出李氏文学成就的高下。

时至今日，我已年过六十有二，回顾上学以来的生活经历，觉得虽未放松学习，但昔日的教学仍有不到之处，而贻误青年学子已难以挽回，自身的学识远未臻期望的境界，作文也未达个人所悬的目标。我学不来那些退休者逍遥自在的心态，既不想以美食佳服自足，也不想以牌局烟酒为乐，更不想消磨光阴于山色湖光中，平日除每天早晚外出步行健体，即抓紧一切时间自修，除修改原来所写的文章，还随时记下新的阅读体会，为后日的写作做好准备。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人作为一种灵长动物，目睹日居月诸，岁聿云暮，岂能不感到生命的短促？为了让生活过得更为充实，学习也许不是唯一，却是最好的精神养分，它让你肌体和精神充满活力，始终保持对未知的好奇心，总想涉身其间以探究竟，因为其间有着无尚的乐趣，可以让人怡心悦神，也甘愿为之献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