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精选

清晨推开窗时，世界忽然换了模样。昨日还带着残秋余温的庭院，此刻已被一层薄雪轻轻裹住，青瓦覆着霜白，枯枝缀着雪绒，连平日里喧闹的麻雀，都敛了声响，只在雪地上留下几串细碎的爪印，像谁不小心撒落的墨点。“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岑参笔下塞外雪后的壮丽，在此刻庭院的微景中，也有了别样的韵味。我裹紧棉衣走出屋门，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 的声响在寂静里漫开，竟觉得这冬日的清晨，因这场雪而多了几分温柔的仪式感。

幼时住在北方的老城区，冬天总盼着下雪。往往前一晚还在念叨，晨起就被母亲的声音唤醒：“快看，下雪了！” 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跑出门，院外的胡同早已成了雪的世界。小伙伴们举着扫帚当铲子，在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雪球砸在身上，凉丝丝的却不觉得冷，只听见笑声裹着雪花，在胡同里久久回荡。祖父会坐在廊下的藤椅上，捧着一杯热茶，看着我们疯闹，偶尔念叨起 “瑞雪兆丰年”，或是讲起古人 “踏雪寻梅” 的故事。那时不懂何为雅趣，只觉得雪天能肆意玩耍，便是最快乐的日子；后来读《世说新语》，看到王子猷 “雪夜访戴”，乘兴而行，兴尽而返，才忽然懂了，原来赏雪这件事，能藏着这般洒脱的诗意。正如袁枚所言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儿时虽未领会诗中深意，却在雪后的嬉闹里，与自然有了最质朴的亲近。

如今在南方定居，雪来得少了，每一场雪都显得格外珍贵。去年冬日的一场大雪，竟让满城的梅花都开了。我循着暗香寻到城郊的梅园，远远望去，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缀着点点红梅，像水墨画里不小心晕开的胭脂。走近了看，雪落在梅枝上，轻轻压着花苞，有的花苞已微微绽放，花瓣上沾着雪粒，晶莹剔透，仿佛一碰就会融化。俯身轻嗅，梅香混着雪的清冽，漫进鼻腔，连呼吸都变得清甜。有老者提着鸟笼在梅下驻足，手里还拿着一卷诗册，偶尔轻声吟哦几句，雪花落在他的鬓角，竟与这梅园的景致融成了一幅绝美的画。我忽然想起林逋的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原来雪与梅的相遇，本就是天地间最雅致的约定。“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卢梅坡的诗，恰似眼前雪梅相映的生动注脚，雪的洁白与梅的芬芳，在这方天地里相得益彰。

去年腊月，曾与友人去山中赏雪。沿着石阶往上走，雪越来越厚，脚下的 “咯吱” 声也愈发清晰。山间的松树披着雪，像一个个肃穆的老者，静静立在寒风里；溪流结了薄冰，冰下的水流声隐约可闻，与落雪的 “簌簌” 声交织在一起，格外清幽。我们在山腰的亭子里歇脚，友人煮了一壶热茶，水汽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与山间的雪雾相融。看着窗外的雪静静落下，落在亭檐上，落在石阶上，落在远处的山尖上，忽然觉得尘世的喧嚣都被这雪隔绝了，只剩下满心的安宁。友人说：“古人说’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此刻赏雪，才算真正懂了这话的意思。” 此时，“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的意境在脑海浮现，天地间仿佛只剩这漫天飞雪与山中静谧，让人沉醉于这份远离尘嚣的宁静。

雪落得最密的时候，我总爱站在窗前，看雪花从天空缓缓飘落。它们不像雨那样急促，也不像风那样张扬，只是慢悠悠地、静静地往下落，一片接着一片，仿佛要把世间所有的浮躁都轻轻覆盖。有时雪花落在玻璃上，很快便化成水珠，顺着窗棂滑落，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像时光写下的温柔注脚。我会泡一杯暖身的姜茶，捧着杯子看雪，任思绪随着雪花飘远 —— 想起幼时雪地里的欢笑，想起梅园中偶遇的老者，想起山中亭子里的热茶，那些细碎的记忆，都在雪的映衬下，变得格外清晰。“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韩愈笔下雪的俏皮，恰似此刻窗前雪花的灵动，它们似在与时光嬉戏，为平凡的日子添一抹诗意。

傍晚时分，雪渐渐停了。夕阳透过云层，洒在雪地上，折射出淡淡的金光，原本纯白的世界，竟多了几分暖意。孩子们又出来了，在雪地里追逐打闹，笑声与 “咯吱” 的踏雪声混在一起，格外热闹。我走出门，伸手接住一片还未融化的雪花，看着它在掌心慢慢变成水珠，忽然明白，赏雪的雅，从不是刻意追求的景致，而是在这纯白的世界里，守住一份内心的澄澈。它不像焚香需要慢煨，也不像品茗需要细品，只要愿意停下脚步，就能在雪的静谧里，寻得一份久违的安宁。就像人生，偶尔会遇到 “下雪” 的日子，看似寒冷，却能洗去尘埃，让人在平静中看清内心，找到前行的方向。夜色渐浓，雪地里的灯光泛着暖黄，那片纯白的世界，竟成了冬日里最温柔的慰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白居易的邀约，在这雪后的夜晚，更显温情，若能与挚友围炉夜话，赏这雪后夜景，该是何等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