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家们的思想对我们意味着面目各异的挑战。
面对柏拉图、尼采甚至叔本华,我们很容易陷入文学性的迷雾中不能自拔,将买椟还珠变成现实。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一方面倡导中道,一方面又指出中道的不可达,这让我们有些无所适从。面对康德或者黑格尔,我们视为畏途的原因是其论证的繁复、阐释的晦涩,以及思想与经验世界显而易见的冲突(例如“逻辑在先”与“时间在先”)。休谟几乎就要推翻人类赖以认识世界的基本工具,因为如果连因果律都不存在,我们简直要么寸步难行,要么一定是生活在矩阵的世界里。至于克尔凯郭尔,他要求我们抛弃理性和逻辑,在非理性、悖论中寻找生存的出路,这是浸淫在理性主义传统中的我们很难接受的。如此等等。
阅读海德格尔的困难在一众哲学家当中凸显出鲜明的特征,那就是他首先认为,存在问题是“无法真正用语言和概念捕捉”的东西——传统形而上学对存在的遮蔽就体现在这里——但哲学家只能、也必须“明知不可而为之”。这于是就产生了专属于海德格尔的两种术语:一种是在他处从未出现过的陌生术语(“此在”、“被抛”、“在之中”、“现身情态”⋯⋯),一种是“在技术化和不常见的意义上”使用的日常用语(“存在”、“操心”、“操劳”、“沉沦”、“良知”、“有所作为”⋯⋯)。第二种仿佛更让人揪心,因为我们不得不将日常用语理所当然的涵义首先抛弃掉,否则就落入了海德格尔所谓“存在者角度”的陷阱。
初读《存在与时间》的读者坚持不了多久就会产生一种挫败感,以至于就像某位写信给普鲁斯特的美国人一样,她抱怨说不知道作者到底在说什么。后者的问题可能在于要求小说应该有情节,不应该让语言泛滥于某个场景中不可收拾;前者同样可能将罪责归咎于哲学家,正如很多人对海德格尔批评说他是在故弄玄虚。本书作者以为,“这种印象是错误的——海德格尔会以真实的洞见回馈耐心的读者”。
“阅读海德格尔的困难大部分来自这样一个事实,即他在尝试做一些并非日常语言为此而设计的事情——讨论我们生存的最基本特征。日常语言非常适合谈论日常对象、事件和体验。诗人往往需要让我们的日常语言承受相当大的压力,以表达非同寻常的经验,即便如此,我们还是会感到有些东西就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海德格尔认为自己作为哲学家的任务与诗人非常相似,他愿意歪曲德语来帮助我们理解那些无法真正用语言和概念捕提的经验和事物。”
如何阅读海德格尔?

就像要在康德的语境中理解康德,本书作者提供的方法就是海德格尔阐发自己思想的方法,也就是现象学的方法。现象学意味着,让事物如其所是的显现,人看待这个事物就仿佛它是显现的东西本身。“现象学要求我们与经验中出现的事物保持关联,并学会以其显现自身其所是的方式来看待它们。”例如,我看到一只猫。非现象学对猫的解释可能是物理学(分子、原子、光波)/生物学(DNA)/心理学(思维)的,现象学的解释则离不开“我”的体验。当物理学家说我看到猫是因为眼睛接收到猫身上反射的光波的时候,他是在解释“我们的身体与物体在世界中的因果关系”,但忽略了“我们对世界的体验实际上是什么样的”。非现象学的解释“混淆了两类不同事物——体验和原因——这种重构最终引发的问题实际上比解决的问题还要多”。“现象学家认为,对现象的明晰考察通常会比任何哲学论证都能更有效地化解此类问题”,即如何将光波转化为猫和人的问题。
“牛津通识读本”系列中的《海德格尔》一书,其特点在于聚焦于《存在与时间》的解读,仅在末尾涉及了一点哲学家的艺术观。与之比较,本书有两点区别:其一在于涵盖了哲学家较为完整的思想,特别涉及语言、艺术、技术等后期思想。其二体现了“大家读经典”系列丛书的共同特征,即不是从思想家的传略或作品概要入手,而是通过提取原著中的十段左右的段落,“让读者直接面对伟大思想家和著作家的著述”。“其出发点是:为了接近某位著作家的著述之究竟,您必须接近他们实际使用的话语,并学会如何读懂这些话语。”
第二点特征表明本书是引导但更是邀请,它将我们置于这样一种处境当中——如同想要深入柏拉图就必须经过《理想国》等原典一样——面对海德格尔,如果不去挑战性地进入《存在与时间》,就仿佛辜负了《如何阅读海德格尔》的良苦用心。因为思想的种子既已种下,它本能地就想要发芽、开花、结果、长成参天大树。
评价:4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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