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ct.

17.2025

这几日,天总是阴恻恻的,铅灰色的云絮一整天一整天地铺着,将日光滤得又薄又淡。空气里满是清冽的、带着些微腐叶气息的味道,吸一口到肺里,凉沁沁的,人便也跟着清醒了几分。

昨日午后,偷得片刻闲暇,我和同事在单位那荒芜了许久的院里踱步。夏日里那些喧嚣张扬的花木,如今大都沉寂了。倒是墙角那几株月季,还固执地擎着最后几朵花,颜色是那种被风霜浸透了的、凝脂般的痴粉,花瓣的边缘微微卷曲,带着焦枯的痕迹,像旧信笺上洇开的墨迹,又像美人迟暮,强打着精神,却自有 一种寥落的风致。同事用剪刀极小心地,将那几朵花连同一小段青梗剪了下。那“喀”的一声,在静寂的空气里显得分外清脆,仿佛剪断了一段与季节相连的丝线。

回到屋里,她帮我寻出一个素静的玻璃瓶,注上清水,将这几朵月季插了进去。正好刚刚还拾了些芦苇,那芦花是灰白色的,蓬蓬松松的一大团,摸上去有种虚无的、柔软的暖意,像小兽的绒毛,又像一团凝固的、轻飘飘的梦。我将它们一并插在瓶里,那几朵浅粉的月季,便偎在这一团灰白的朦胧里,粉得更深,白得更虚了。

却道天凉好个秋

我平时便很喜欢做这些事,这种时候感觉心里极静,动作也慢,好像生怕惊扰了这份独属于我的、与秋日告别的仪式。当周遭只有草木的轻响,水流注入瓶中的淙淙,以及我自己均匀的呼吸时,我能感受到这种静是有形状,有分量的,像一件微凉而光滑的绸衣,妥帖地裹着我。

花草装饰完毕,另一位同事说起昨日下午等孩子放学,在车里闷得无聊,恰巧看见孩子同学的妈妈也等在路边,便钻进了人家的车里。她说两个人大聊特聊,直到孩子们蜂拥着出校门。“一个人等着多没意思,”她总结道,“说说话,时间过得快,心里也热闹。”我笑着听她讲,看她脸上因那场畅谈而焕发着的光彩,心里却恍恍惚惚地,飘到了别处。她是那样需要陪伴、需要在人声里确认存在的人,仿佛独自一人,便会坠入一种无边的、叫作“孤独”的虚空里。而我,却在方才那安静的修剪与安置中,寻到了极大的满足与惬意。这其间的分别,想来也真有意思。

今天早上,我翻看那本《在漫长的旅途中》。书里有这样一句话:“冬天,或许就是要让人们可以好好聊聊的季节。”这话说得真好,带着北国那种被风雪包裹后的、敦厚的温情。

这让我想起李娟写的那段几乎要被大雪埋没的生活。当漫长的冬天封住了所有的道路,天地间只剩下无垠的白,她家里的“蔬菜”,竟只剩下一头孤零零的小蒜了。那是怎样的一种清寂啊!可她偏偏有本事,将这般清苦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她说她吃了一整个冬天的凉皮,每一碗凉滑的、酸辣的面皮里,都点缀着那头小蒜切成的、细碎的末。我想象着那样的场景:窗外是咆哮的风雪,屋内却因一炉火而温暖;一碗自制的、简单的凉皮,因了那一点点辛香的、属于植物的绿色,而变得无比郑重而完整。那头小蒜,便不只是一头蒜了,它是整个被冰封的世界的生机,是生活最后的、倔强的体面。

每每想起这段文字,我非但不觉得她可怜,反而从字里行间,品出一种令人神往的、丰盈的静谧来。那种与外界的隔绝,仿佛反而将内心的某个角落擦拭得更加明亮、更加开阔了。

我将目光重新投向桌上那瓶自制的插花。娇气的月季,灰白的芦花,在这满室秋光里,静默无言。它们不言语,我却仿佛能与它们交流。那月季的残艳,诉说的是这一季的沧桑;那芦花的蓬松,承载的是一种无言的、飘荡的思绪。我拥有这整个安静的、属于我的此刻,拥有这一瓶从荒芜里拾取的美,这感觉,与李娟守着那头小蒜时的心境,有了一丝微妙的契合。

热闹的聊天,驱散的是表层的、肤浅的寂寞;而深切的惬意,往往诞生于这甘愿的独处之中。它不是空虚,而是一种充实的圆满,像一枚果实,在无人惊扰的枝头,静静地蓄满了糖分。

秋风从窗隙里钻进来,轻轻拂动着芦花的穗子,那灰白的绒毛便像一群受惊的小精灵,微微地战栗起来。我拢了拢衣襟,心里却是一片安稳的暖意。冬天或许真是让人好好聊聊的季节,用以抵抗漫长的严寒;但秋天,这深沉的、走向寂静的秋天,于我,却是用来好好沉默,好好独处的。在这一切即将沉睡的世界里,我独自醒着,并感到一种无言的、丰沛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