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鹏按:

   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大诗人臧克家来曲阜“朝圣”后写的一篇游记,从中可以看出改革开放初期曲阜的地方风貌。他当时买了本孔德懋的《孔府内宅轶事》,看来也受其流毒匪浅,影响了游览心情,幸亏在孔府遇到了老友匡亚明,胸心的慨叹才得以消散。


      今年初夏,沐着杨柳清风,一部面包车载着我一家五口和一位女医生,从泉城向曲阜行驶。二百里长途,四小时,对我这个年高八十,体弱神衰的老病夫,是个严重的考验。

      从车窗上,看沿路田畴一色青青,柏油马路上,骑自行车的青年男女,神态悠然,路旁新起的砖瓦房子,一座又一座,经过几个城镇,市容崭新,人群熙攘……,触目一派活泼生机,使我胸怀开张,预备好躺卧的双人座位,成为虚设了。当路过一座大桥时,女医生告诉说:这就是’泗水桥’,顿然叫醒了我数十年的记忆:’泗水之滨尼丘灵’的歌词,洙泗大名,举世皆知,成为鲁文化的象征。而今,桥下细流,似断还续,我心里想得很多,也很远。我七、八岁读私塾,每当开学的时候,总是用红纸做个牌位上面用楷体字端正地大书’至神先圣孔子神位’几个大字,令人望着它肃然起敬!读高小时,每到祭孔的日子,天不亮就列队到孔庙去朝拜,回头来,每人分尝一点神圣的’祭肉’。从小读孔子的书,心向往之,七十年后我到曲阜’朝圣’来了。

      曲阜,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静谧清幽。是城市,却没有城市的烦嚣;富于乡村风味,却没有闭陋之感。

曲阜三日

      到达的第二天上午,我在家人的扶助下,在陪同同志的引导下,走马看花,几个钟头,看完了’三孔’之二一一孔庙、孔府。

      一进孔庙,胜迹如林,指指点点,如同在读一部古代史,又象一步踏入了故宫,恍然身在梦境之中了。孔子手植桧,以讲学驰名的杰坛,这些我八、九岁就闻名了的圣迹,当我面对它们的时候,它那古朴神秘的幽光,顿然消失,以假作真,我有点兴味索然了。名垂宇宙的’大成殿’,门前的那九条雕龙铭柱据说胜过了皇宫。高高在上冕琉障面的这位’大成至圣先师’的孔老夫子,面色朱红,庄严而肃穆。七十多年来舞令我敬佩而又感到极为亲切的这位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突然变成了’孔家店里的’素王’。心里憧憬着的他那种’威而不猛、恭而安’的神态,当立在他的脚下的时候,我反觉得距离很远了。这时候,自然地会想到这位哲人立在两楹之间的那个’梦’,也没忘记唐玄宗的诗句:’今看两楹奠,还与梦时同”。我带着现实与幻想给予的缤纷感觉,回头一步一步向孔庙大门走去。带着亲切美丽天真的情感和盎然的诗趣,回忆着这位伟大的哲人三月不知肉味的黾勉精神,品意味着他和得意门生们坐在一起家人父子般的发问’曷各言尔志’的情味,想念着’或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时,孔子替他回答的:’子奚不说其为人也,发奋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的乐观胸怀。现实与真实如此地不和谐呵,我所尊敬的伟大而又平易的真人,却成为万人崇拜的偶像,历代帝王利用他为自己服务,在他的脸上涂上厚厚的一层层朱漆,使他面目全非,从一个哲人、学者教育家,变成了’素王’,是历史捉弄人,还是人捉弄他地下有知,他心里也怕不是滋味的吧?

      出了孔庙驱车到了’陋巷’。对于孔子最欣赏的头号大弟子﹣一颜回对他的’一箪食,一瓢饮’,’曲肱而枕之’,以事业为重,身在困境而不改其乐的情操;’举一反三’的智慧与勤奋的精神,我从小就深深敬佩了。他居住的’陋巷’,从一个普通名词,变成了特殊名词,人去了,’陋巷’二字却千古留香。可是,今天的陋巷并不陋了,汽车可以直接开了进去。

      从孔庙到了孔府。孔府,真正的富贵之家。吃的,住的,用的,交往的,全是第一流,仅与皇家差肩。单就吃的来说,在北京时曾应邀到’孔膳堂’赴宴,每样菜,都有特殊讲究都是按孔府食谱做的。我这个满身泥土气息的人,一进堂而皇之的孔府,首先感觉到它的豪华,但我不是刘姥姥,不只一次参观过皇帝的’宝座’,西太后的寝宫,孔府比之,不免有点小巫见大巫了。孔府乾隆住过的房间里,笔砚原样摆在那儿,他赠给他女儿的大块沉香木在引人注目。可是,高房华堂,珍奇瑰宝,并不能使我眼花心迷,反而有两件小玩艺至今却还念念不能忘。一件是,玻璃柜的一双六七岁男孩穿的小皮靴;另一件是,一个五六岁小女孩玩的五色丝线小包包。它们引起了我的遐想,在这很少人到的深宫,天真好玩的孩子没有伴侣,该是多么寂寞,只有兄妹踢踢’包包’,或雪后踏雪,寻求点趣味。只从外表上看,生活在孔府的人们一定是坐享荣华,心满意足的了,其实,却未必然。到曲阜之后,我们买了一本书,传记体的,是孔德成的亲姐姐口述、她女儿执笔写成的。这是本好书,真实的书,抒情的书,引人掉泪的书。她写出了孔府秘史,她写了她生母一生的悲惨遭遇,读了叫人揪心的痛!她生母刚生下了孔德成,便被正堂的主妇用极为毒辣的手段活活磨难死了,她的儿子却成了别人的’宝贝’。我是读了这本书之后,再到孔府去参观的,事实印证了我心里的这个想法:’富贵之家并不富贵,它少的是精神,多的是金钱与丑恶。’

      在孔府中,感慨多,我并不舒心。意外的一件事,却使我大快生平!他乡遇故知,从古认为是人生最难得的,而我却无意中得之。大家该知道南京大学校长、孔学专家、孔子研究会会长匡亚明同志吧,我们是三七年的老朋友,出乎意外,却在孔府里会见了。一见,一言未发,惊呼一声,就互相拥抱了起来。然后观面色,看白发,叙往事,论年齿,然后,谈笑风生。我八十,他七十九。老了?不老!神智如昨,壮心未已,五十年时光,种种困苦磨难,没有失去我们的活力,没有消磨掉我们的事业心。他叫他的秘书到内室拿出一本《孔子研究》,双手捧给我,笑着说:’我的一本近作,请臧老诗人指正。’我接到手中,沉甸甸的,一面翻阅目录,一面笑着说:孔子作为哲学家、学术家、教育家这几个大的方面,你研究、发挥得极好,却有一点你漏掉了。他听我的话,有点吃惊,仰面等着我下面的话。我说:你忘了孔子还是一个诗人呵。他听了,哈哈大笑,说:你到底是诗人呵,说得对。他死的头一年还赋诗哩。我接着吟诵了起来:’泰山其颓乎,良木其坏乎,哲人其委乎。’

      我们高谈阔论,他乐不可支,我也乐不可支。握别时,我心里想,来趟孔府,不虚此行了。胸心的慨叹被快感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第二天上午,汽车也知人心意,急急快速入孔林。只见坟莹累累,万木争发。范围广阔,游人却不多。同姓一个’孔’字,但死后想进这块宝地,却不容易。不论远房近枝,能挤进来,光荣莫大焉。有的,坟前石人石马拱卫;有的,墓前的石碑把死者生前的荣华指给人看,就是在这鬼的世界里,也有贵贱贫富之分。’死了坟头见高低’,这句家常话,确是有感而发。在这些为数万千的’土馒头’中,最突出,也最惹人注目的算是孔子墓了。

我仰望这位哲人的长眠之地和它旁边的子贡庐墓处,万感齐来。孔墓这个高大的土丘子,萦系着古今中外多少人的心!我从孩童时代,读孔子的书,想见其为人,今天带病而来,拜望他的埋骨之地,了却了一生的宿愿。一个人置身在孔林这样的境界里,会不禁要想到生死、名利这样一些人生大问题,因而有所感触,有所思考。当我立在孔尚任的坟墓前时,仔细读了碑文,徘徊复徘徊,忽然在心里朗诵起古人的这两个名句来:’其生也荣,没则已焉’,想到多少人汲汲于名利,如蝇争血;多少人踏着人民的枯骨把自己升成’英雄’。他们生前,声势赫赫,炙手可热,死后呢,人人踏着他的坟头唾唾液,黄土封住了他们的嘴,当年的气焰已烟消灰灭,而《桃花扇》的作者,生前并不得意,也没有什么高官厚禄,但他给后代留下了一份优美的精神财宝,受到崇敬与热爱。历史是无情的,但,道是无情却有情。

       孔庙、孔府、孔林,是部大历史书,是个自然博物馆,有心人,可以从中看出许多道理,从而作哲学的思考。当我将出孔林的大门回望的时候,忽发奇想,在这个阴森的世界里,于漆黑的夜间,无数鬼魂破土而出,来个大联欢,唱着,跳着,各人来一段生命史的自白,那样一个场面,该多富于荒诞奇趣而又不乏意义的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