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暮雪
□邵佳华
洗漱完毕,偶然一瞥额头右侧,白发不经意间蓬勃丛生,才几日的功夫,肉眼可见比起去年、前年是愈发得多了,像多年生的草本植物,逢春又发新枝。忽然想起苏轼的早生华发,辛弃疾的可怜白发生,转眼到多情应笑我的年纪,长叹一声岁月匆匆。
开始怀念如瀑布般发量的童年,一条马尾,又长又黑又浓又密,那个时候,大人们见到就爱摸一把马尾,从发根抚摸到发尾,至今还记得啧啧的夸赞之词,好不得意,像得了满分的功课一般沾沾自喜。我的童年时期,正处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物质虽然仍是匮乏,但比起父辈祖辈已经算得上幸福,有衣暖身有食饱腹,没有战争、没有饥荒、没有轰轰烈烈的全民政治运动。自我有记忆起,一家人用的洗发精是母亲从宝应县城买来的,那个时候没有品牌之说,买洗发精类似于打酱油,需要多少顾客自己定,称重付钱。我还记得那洗发精的颜色,粉红色,至于气味早已忘却,人类的嗅觉不如其他动物的灵敏,有些事情已经众人皆知,等到自己嗅出味道的时候已是最后。那个时候,我见过小伙伴洗头发用过石碱粉、洗衣粉、大运河肥皂,我们为了跳皮筋,耐头耐脑地看小伙伴洗头发,等一道道仪式完毕。我从不在小伙伴面前谈我们家的洗发精,因为母亲告诫我千万不能说出去。念师范的时候,沉浸在图书馆、新华书店阅读,了解了我出生前的时代空白。割资本主义尾巴,我想这是父母那一代人战战兢兢的影子,父亲做卖豆腐的小本生意,辛辛苦苦做出来的豆腐挑到宝应红卫桥,被人搅成豆腐脑,垂头拱手老老实实地接受批判。父母这辈人经历过多种多样运动,养成夹起尾巴做人的习惯,至于露富是万万不敢的。
八零后这一代人,见证农耕时代到机械耕作的蜕变,经历了物质的匮乏到琳琅满目。曾经和老公聊起各自的童年,从一粒糖果到一包榨菜,从香蕉苹果到带鱼,无意中聊到同一个牌子的洗发水——奥妮啤酒香波,淡黄色的洗发液,洗过以后风吹头发的飒爽,至今还记忆犹新。如今无论在超市还是电商、直播,面对各种功效的洗发水,都不及记忆中的洗发水。怀旧是人类普遍的情感,然而爱却非如此,曾经热烈爱过的人有一天会面目可憎可恨。

还记得一个叫秀琴的同学,胖胖的娃娃脸,美中不足的是她的头发,早早夹杂着丝丝缕缕白发,第一次见到秀琴的人会忍不住盯着她的头发看,实在太扎眼。她的苦恼写在脸上,为此她的父母为她想尽了办法,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黑芝麻滋养头发,因为秀琴。她吃黑芝麻,头发依旧没有改观,暑假剃光了头她妈用生姜擦头皮寄希望于再生出的头发。不知道秀琴试了多少偏方,白发始终显眼地穿插在黑发里。若干年后认识了史大禹,她老公其时正在读博士,头发大把大把地落,头皮都像水落石出般清晰。我去她家玩的时候,大禹煞有介事地介绍她给她的博士老公买的生姜洗发水,我狂笑不已,讲了秀琴的故事,虽然有点扫兴,但提前给大禹打好预防针。不过梁博士毕业以后,发量似乎有点茂密的意思,人在压力山大的时候,纤细的头发都能感觉出身体正在经历的承受的一切,只是它无语罢了。
年轻的时候去理发店,跟理发师说的话——剪短打薄,人到中年开始怀念起青葱岁月,那个时候盘发、丸子头,头发都是很给力的。一日刷视频,推了几种丸子头的扎法,无聊的我照样学样,绕了食指一圈以后,塞的头发突然缩水,我还是照程序做,兴致突然一落千丈,这是一个潦草不成型的破落户丸子,想美丽一下心情也不容易。好在我有回忆,烫发、染发,长的、短的,坐在流行美里,任心灵手巧的小姑娘在我头上拾掇,最后再插上一枚古香古色发簪。我有个怪癖好,心情好的时候折腾头发,心情不好的时候还是折腾头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落下了失眠,长夜不寐辗转反侧,想想还是起来去卫生间,对镜梳发一下一下缓慢无力,我的白发可能就是在那个时候梳出来的。木兰对镜贴花黄,我对镜剪白发。爱读诗词的人必是天生多愁善感,我自知何种体质。苏轼的《江城子》里“小轩窗正梳妆”王弗对窗梳妆,窗内娇妻窗外春色灿烂,一旁的苏轼看向妻子的时候,眼神里一定满是爱意,所以才会在王弗去世十年后,梦醒时分清晰地记得那个剪影。那个时候,我幻想中的伴侣,一定会在我梳洗的时候,拿梳子给我梳发。人生忌满,正如苏轼在《水调歌头》中所说“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爱而不得,得而不久,这才是人生常态,生活中的遗憾无法弥补的时候,只有接纳。
也许是岁数渐深,无力感孤独感会莫名而至,交朋友这样的社交活动已不适合我,时间替我筛选了身边的人,真正能称得上朋友的人已经寥寥无几,隔山隔水。夜深人静时刻,回忆经常开始慢慢爬上来。小的时候,人类是群居动物,成年以后变得独善其身。小时候下课了,走廊的台阶上坐一排女生,有分享零食的,所谓零食就是煮鸡蛋,但在那个年月里是弥足珍贵的,有的三三两两互相捉头发里的虱子,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快乐,在头发密林里围追堵截,捉得越多成就感满满。更有甚者,棉袄里已然成了虱子窝,战场从头发转移到衣服。那个时候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是简单的快乐的,现在邀人共享美食的不见得是朋友,很多可能有求于人,必须借助饭桌上的推杯换盏套近乎。过去的人不知道隐藏,现在谁会把自己的“虱子”抖落出来,供人追逐玩乐?
八十年代,篦子是每个家庭的必备品。老公说他小时候每到周末,外婆让他趴在腿上,外婆给他一篦子一篦子地梳,俘虏们放在桌子上还没站稳,就在他的拇指翻转按压抬起间,伴着咯嗒一声爆浆炸裂。这种游戏幼年时的我们都玩过无数次,早就没有虱子可供解压,落下了一个看见包装泡泡就捏的习惯,我想这应该跟掐虱子有关。
一日在万达闲逛,有个人递来一张卡,接着开始语速加倍,听了两句明白是美发卡,价格是烂白菜价,我礼貌拒绝。早已过了孔雀炫羽毛的年纪,每梳一次头惋惜落下的头发,每洗一次头心疼又落了一把,至于烫染早就尽量避免。后来机缘巧合,听人说起烂白菜的卡其实是骗局,人心不古。他之所以骗不了我,该染该烫的都已经经历过,再便宜的价格不是我所需要,无法吸引我的注意。正如内心孑然一人,不再害怕失去不渴求拥有,我自知比任何时候活得清醒高贵,我享受这孤独,每一个人最终不就是在孤独中生活,和一切和解。
很多年前读过一首诗,如今只记得其中一句:每一个人都是一座孤独的城。曾经的跋山涉水都已模糊,哭过笑过,爱过恨过,我来过,足够。往后的风景,有诗等着我去读,有远方等着我去奔赴,半生走过才醒悟此生该怎么活,从前错过的种种不必再提,余生踏山河,好好爱自己,人生不就如这青丝暮雪般的匆匆,不要来不及,就抓住此刻,当下才是最好的时节。
半生如浮云,梦醒已中年,依旧不改安静地胡思乱想,一书一笔常相伴,偶尔无病呻吟,涂鸦心中涌动的暗流。书香墨香萦绕,不虚度流年,心安则是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