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忆母亲

 艾雄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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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你灵前烧根香,往事如梦一桩桩,娘疼孩儿似长江,儿疼亲娘扁担长,热泪汩汩流两行,娘的恩情永不忘。

       这是我在《清明想娘》中的一段诗句,吟来痛彻心扉。

      母亲一生酷爱看戏。有一年初冬,她搭顺风车——一台“东方红”拖拉机到县城卖萝卜,菜场就在戏院子边上,正上演楚剧《四下河南》,一曲悲情大戏。母亲看见海报,无心卖萝卜,就把一担水灵灵的萝卜低价卖给坐贩,又花高价从票贩子手上买张戏票,花光了卖萝卜的钱,然后兴冲冲挤进戏院子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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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很容易入戏。她挤在戏院里看了半天戏,流了半天的眼泪,下午散戏时已是两眼通红。磨磨蹭蹭出了戏院子,手里并无一分钱,母亲只得忍饥挨饿,步行回家。

      母亲沿着运河沙的铁轨行走,一路悲悲戚戚,沉浸在剧情里不能自拔。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听路旁有人连连惊呼:“这个女人完了!这个女人完了!”母亲虽然听得真切,却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是在说自己,还以为是在谈剧情。直到一道晴空霹雳从天而降:“你找死啊!”才将她惊醒。

      母亲猛然抬头,看见运河沙的火车倒退着朝自己迎面开来,车尾站着一个人,使劲朝自己喊着,挥手示意母亲赶快离开。母亲本能地逃命,丢下挑着的空篮子,疾步窜下铁轨,就见火车擦肩而过,轰轰隆隆。母亲惊魂甫定,恍如梦寐,呆呆地望着远去的火车。刚才惊呼的人们纷纷过来围着母亲,一边不停地讲述险情,一边不停地安慰她。好半天,母亲才回过神来,捡回一命,心有余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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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忆母亲

      母亲天性乐观,又有一副好口才,回家后,连饭也顾不上吃,就坐在门槛上绘声绘色地给我们描叙她历险的经历。而我们听得胆战心惊,紧紧地拽着她的衣裳,生怕失去母亲。

      母亲心地善良,古道热肠。一年夏天,村里来了一个河南的杂耍班子,一对夫妇带着五六个小孩卖艺。我家门前场子宽敞,杂耍就在这儿表演。一阵锣鼓响起,全村的人,男女老幼,都挤在场子里,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杂耍班七八人轮番上阵,卖力表演。记得最真切的情景是几个五六岁小娃,跪成一排,肚皮朝上拱起,像一张弓,头朝下立着。一个胖子男人从小孩们的肚皮上踩来踩去,吓得看杂耍的人连连惊叫。母亲见了,连忙跑进场子里制止这幕残酷的表演。演出完了后,母亲煮了一大锅手擀面,炒了几大盘菜,招待杂耍班,执意不肯收他们一分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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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年春天,天刚蒙蒙亮,母亲就去小湾井挑吃水。小湾井其实就是一口较深的小水塘,上下塘要蹬很陡的塘坡,离村较远,周围是坟地,平常人们挑吃水时总是结伴而往。母亲后来说,她明明看见自己的前面有一个人,也去挑吃水,还打过招呼,下到小湾井,那个人就不见了,母亲也没多想。她用桶提水时,脚底打滑,一下子就溜进水里,只有头露出水面。母亲本能地抓住了水边的长草,却怎么也爬不上来,想喊救命,却怎么也喊不出声,心想无论如何也不能淹死,一家人都全指望自己呢。直到天大亮,她才被来挑水的人救起。

      我上中学时,每年秋季开学,母亲必定大病一场,到镇上医院住十几天院,有时也去县城医院瞧病。有次下晚自习,我到医院看母亲,她躺在板车上,盖着棉被,挂着点滴。看见我来了,母亲用尽气力,一把攥紧我的手,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久久不愿松开。我感觉到她的手冰凉如铁,却有强烈生存欲望。我盯着母亲紧闭的双眼和散乱的白发,心里流淌着无言酸楚。害一场病,就像闯一次鬼门关,不死也要脱一层皮。母亲每次生病,都是父亲不辞辛苦地照料。等母亲不再定期犯病了,父亲却先别她而去。

      有一次回老家过年,返回的前一晚,我突然浑身发冷,盖了两床棉被也不管用。母亲坐在床边,不停地唠叨,数落去世的父亲,仿佛他还活着,就蹲在旁边,默默地抽着劣质的烟卷。

      母亲说:你个老东西,老三大老远回来过年,你肯定很高兴是吧。明天他要回单位上班了,我知道,你是舍不得他走,想要留着他多呆几天,对吧?可你不该用这种办法留他呀,你看看,老三多难受。我晓得你也回来了,你可不能吓着孩子们啊!

      就这样,母亲一个人自说自话,也不知道絮叨了多久。我沉沉地睡了一宿,出了几身大汗。第二天起床,浑身通泰,病已好了。母亲见了,就说:昨天是老东西回家找茬,不想让你走,我数落了他一夜。

      母亲在世的最后三四年完全失明,镇日在黑暗中煎熬,不知春秋更迭,日月轮回。她常常神志不清,不辨生死阴阳,自言自语,和逝去的人对话聊天,倾诉前尘往事,活在自己虚幻的世界里。而我,有时也很粗暴地对待她的异常行为。母亲清醒后,却总忘不了跟我絮语,说了许多动情入理的话:“今生母子一场,难不成来生还能做母子!”话犹在耳,斯人已逝,新恨却来。

      清明寒食今又至,游子难归叹风尘。母亲离开我们十年,故园荒丘,墓木已拱,乌啼鹊噪,凄苦若咽,悲切如哭。细雨纷飞中,“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生死离别处。”怎能不令人黯然销魂,泪沾襟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