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同治年间,在直隶沧州(县)南部的平原上,有一个不足千人的小村庄——张古风(今属南皮)。这里土地肥沃,民风淳朴。因地处沧州、南皮、盐山三县交界的偏僻地带,盗匪出没,袭扰频繁,乡民们自幼习武强身、磨砺筋骨,形成了刚毅果敢的性格。这份坚韧与勇毅,为日后保村护民奠定了坚实根基。
同治戊辰年(1868年)春,张古风庄外的田野里,麦苗泛青,杨柳吐绿。庄内,老翁闲坐檐下,孩童追逐嬉闹;青砖灰瓦间,炊烟袅袅升起,一派安宁祥和。
然而,这片看似平静的土地,却因捻军铁蹄的北上而笼罩着一层血色阴影。彼时,捻军北犯直隶,连破真定、保定、饶阳等地,势如破竹,战火正步步逼近沧州。
几年前,张古风因马贼滋扰,大家曾商议筑圩自卫,可一直因资金匮乏而搁置。如今外面风声日紧,再提筑圩一事,仍无银两可筹,众人一筹莫展。村中乡贤王政齐心生一计,说道:“咱们村有几亩观音堂的香火地,庙宇早已坍塌荒废,把它充公变卖了,定能解燃眉之急!”众人茅塞顿开,豁然开朗,纷纷赞同。很快,卖地得银百余两,村民立即动工修筑圩墙、寨门、垛口,并置办旗帜,购买火铳、土炮,全村严阵以待,以防捻军来袭。
四月初一,捻军挥师北上,先破南皮城,继而攻下沧州、青县,直逼天津,后为官兵所阻,被迫折返盐山。至盐山西门外,捻军与县乡民团展开惨烈厮杀,乡勇死伤近千人,县城终被攻破。捻军势盛,气焰嚣张,继续南犯。张古风庄百姓深知其残暴,所到之处,生灵涂炭、财物尽掠,遂决意提前戒备,以御来敌。
张古风仅百余户人家,没有深沟高垒,如何抵御贼寇来袭?于是村中乡贤孟渔庄召集庄中乡民、富绅商议,并言辞恳切道:“贼寇逼近,家中财物若不守护,必将成为贼人的囊中之物。不如用这些钱财修筑圩寨,保全性命,岂不善哉?”众人听后,积极响应,富户们按田出钱,十亩以上者捐资助银,圩墙很快增高加固。
到四月二十日,圩墙刚修筑完工,便传来捻军北犯的消息。次日清晨,捻军如潮水般涌来,铺天盖地。中午时分,捻军将张古风等周边村庄分割包围,仿佛要把一个个村庄吞噬。村外尘土飞扬,旌旗猎猎,人马如潮,喊杀声震天。
圩墙上的乡民见状,惶恐不安,不知所措。孟渔庄挺身而出,振臂高呼:“谁没有父母?谁没有妻女?若父母遇害,妻女被掳,即便我们侥幸存活,又有何颜面苟活于世上?贼军人多,但队伍混乱,并非纪律严明之师。我们四面先竖起旗帜,暗藏兵器,人尽衔枚,不让贼寇摸清虚实。只要我们奋勇杀敌,定能化险为夷,没什么可害怕的!况且,咱有圩墙,有火铳、土炮,有长矛大刀,还有我们这帮不惧生死的兄弟爷们,我坚信一定能战胜贼寇!”他这番铿锵有力的话语,把众人说得热血沸腾,如同一剂强心针,激发起了人们抗击贼寇的坚定信心。大家齐声附合,表示听从他的指挥。人们手握刀枪,守护在圩墙上,只待贼寇进犯,与之血战到底。
捻军分红旗、黑旗两队,在村外旷野集结。不多时,红旗军先抵圩墙下,将村庄团团围住,呼号震天,枪刀在烈日下闪着寒光。然而村中寂静无声,毫无反应。贼首大怒,挥刀下令进攻,贼众蜂拥扑向圩墙。村民们毫不畏惧,滚木、雷石、砖瓦如雨点般倾泻而下,砸得贼寇头破血流、鬼哭狼嚎,四散奔逃。激战中,西圩墙门一面大旗被砍倒,捻军齐声惊呼:“败了!败了!”意欲趁乱冲进寨门。孟渔庄大旗一挥,村民的火铳向敌人齐发,数十名贼兵应声倒地。贼首惊呼“中计”,捻军仓皇撤退。
危机并未解除,东南、西北两处圩墙外又有两拨敌人分头进攻。王采邠挥舞大刀,奋勇迎敌,徒手夺下数杆竹枪,硬生生逼退了东南方向的贼兵;西北圩墙,贼兵架起木梯攀爬,持枪直刺村民。周福来不顾生死,徒手夺枪,头破血流仍死不松手。石长太则趁势一枪刺死爬墙的贼兵。余众溃逃而去。
众人刚松了一口气,北圩墙外却烟尘弥漫,旌旗蔽日,黑旗捻军一队快马手持竹枪,如疾风般杀来。他们分成两队,合攻圩北,声势浩大,地动山摇,人马比先前的红旗捻军更多,也更加凶猛。贼军叫嚣:“村南留了生路,你们快逃!不然鸡犬不留!”然而圩墙上的村民毫不畏惧,不为所动,以砖石猛击敌人。
捻军首领恼羞成怒,黑旗一挥,下令强攻。箭如雨发,铅子横飞。戴灿若不幸被洋火铳击中面部,当场身亡。戴炳若痛失兄长,悲愤交加,不顾一切冲上前去与敌拼杀,手臂被火铳击中倒地。其子急忙上前救护,但他却大声怒吼:“这是什么时候,别管我,快去杀贼!”其子含泪放下父亲,抄起火铳,向贼兵开火,击杀数人,可敌兵仍不退却。

这时,王日俞头部受伤,王春元腮部中弹。贼兵首领趁势登上圩墙,挥旗呐喊。危急关头,王政齐开枪射击,贼首应声倒地,又连开三铳,击毙贼兵数名。孟渔庄急呼:“抬土炮来!”可土炮还没架好,贼军见势不妙,如鸟兽般四散逃窜。
村民自午后与捻军厮杀至傍晚,刀光剑影中早已精疲力竭,伤亡逾数十人。圩墙外,捻军尸横满地,一片狼藉。此时夕阳西沉,余晖映红了斑驳的圩墙,也映红了守护圩墙村民满是血污的脸庞。
晚饭后,夜色朦胧,远处贼军的火光连成一片,远者二三十里,近者不过三五里,熊熊烈焰照亮了半边天。恍惚间,数百火把自北向南而来,渐渐逼近村庄。贼军每走一步便插一炷香火,每十步便点燃一个火炬,意在夜袭登圩。村民不敢有丝毫懈怠,沿圩墙严密巡逻,固守待援。贼军见防备森严,只得无奈退回。天刚蒙蒙亮,增援的官兵赶到,贼兵慌乱不堪,见圩墙未破,无法入村掳掠,遂绕村北上溃逃。至巳时,村外才渐渐归于平静。
捻军退去后,村民稍作休整,使用公项百串铜钱安葬阵亡者,五十串铜钱赡养伤者。王政齐和他的族侄王粦选更是慷慨解囊,发放私粮五十余石,救济灾民。也正因如此,在之后半年戒严期间,人心安定,村庄太平。此后,捻军虽在此往返二十余次,始终未能靠近张古风。
四方避难的百姓闻知此处安然无恙,纷纷携家带口,赶着车、骑着驴,日夜兼程前来投奔。小小的村子一时间人满为患,几乎无处落脚。陆续到来的难民,有的搭起草屋,有的以车为家,人潮涌动,摩肩接踵。对于断粮之人,王政齐开仓低价售粮,并设粥棚接济,不知救活了多少流离失所的百姓。
到了七月,捷报传来,捻军已退远。全村父老无不欢欣鼓舞,相互拱手庆贺:“如此大劫,吾村竟能幸免,一定要痛快地大喝一场!”人们摆下团圆宴,煮羊肉、倒烈酒,齐聚公局痛饮,欢庆劫后余生。
酒酣之际,众人说道:“这次咱庄百姓能躲过劫难,多亏王公未雨绸缪、孟公英明领导啊!”人们频频向二位敬酒致谢。二人却连连摇头,低沉地说道:“此非我二人之功,实乃上天保佑、祖宗庇荫,更赖邻里同心协力,奋勇击退贼兵,度过此劫。我们守护的圩墙,不只是砖石所砌,而是大家以一颗颗凝聚的心砌成的,更浸润着遇难村民的鲜血啊!若不是戴灿若、王日俞、王春元等乡亲舍生忘死,便不会有今日的安宁。”
说到此处,席间一时静了下来,唯有酒杯轻碰之声。有人低声啜泣,有人默默拭泪。孟公举杯道:“今日之欢,既是庆功,也是祭亡。愿逝者安息,生者铭记——团结如圩,方能护我家园。”众人齐应,将杯中酒缓缓洒在地上,以慰英烈。
从此,张古风圩墙保卫战的故事代代相传。每逢守护圩墙纪念日,老人们便指着村头郁郁葱葱的树木、整齐的街道和漂亮的红砖瓦房,对孩子们说:“记住,当年就是在这儿,咱们的先辈依托坚固的圩墙,用血肉之躯与贼寇殊死搏杀,才守住了我们的家园啊!”
当年的张古风村民,本是勤劳本分的庄稼人,却在危难之际展现出非凡的勇气与智慧。他们高筑圩墙,在捻兵来犯之时,以简陋的武器与强敌展开拼杀,毫不退缩,最终将贼兵击溃。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们不仅守住了自己的家园,还向无数流亡的难民敞开大门,开仓赈粮,救济灾民,拯救了更多百姓的生命。在那个战乱频仍、动荡不安的年代,这种善行互助、扶危济困的精神尤为珍贵,深受后人称颂。
张古风圩墙保卫战,不仅是一段地方防御的悲壮史实记录,更是燕赵大地慷慨悲歌精神的生动诠释。这种为家国大义不惜牺牲、舍生取义的气节,在圩墙之上的炮火与呐喊中得到了传承与升华。
参考资料:
清代孟渔庄《张古风庄守圩始末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