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七年的深秋,紫禁城懋勤殿内,两幅刚写就的御制诗轴正悬于壁上。左首那幅行楷,笔锋如寒铁裹棉,横画似断崖截壁,看一眼便觉一股沉雄之气扑面而来;右首那幅行书,墨色如春水溶冰,线条若流云绕榭,读来只感满纸温润流转。执笔之人,正是被后世称作’清朝书法双璧’的汪由敦与梁诗正。同侍一朝,同擅笔墨,他们的笔法却藏着天差地别。
汪由敦的笔,是带着庙堂风霜的。这位历任刑部尚书、军机大臣的重臣,笔下总透着股’宁折不弯’的骨力。他学颜真卿的沉雄、米芾的跳宕,却把颜体的宽博收得更紧,将米字的欹侧压得更稳。看他的《秋山赋》,起笔如叩石,笔锋斜切入纸,一顿之下再缓缓铺毫,像老将挥戈先立住阵脚;行笔时墨色时浓时淡,却从不见飘洒,粗线条如古松裂石,细笔画似钢丝缠玉,明明是软毫写就,偏让人想起他草拟奏章时的斩钉截铁。最妙是转折处,他不似常人圆转过渡,而是提笔略顿,以方折转出棱角,像在宣纸上刻下暗纹——那是他在军机处数十年,见过太多波谲云诡后,藏在笔墨里的警惕与坚韧。
梁诗正的笔,则是浸着江南烟雨的。这位出身钱塘的才子,书法里总带着’春风拂柳’的舒展。他师法赵孟頫的圆润、董其昌的空灵,却把赵体的甜媚滤得更清,将董字的疏淡添了些润。他写《御制诗册》时,起笔从不见猛利,笔锋轻转如拈花,顺着纸纹慢慢晕开,像江南女子绣针初落;行笔时提按极缓,墨色始终匀净如一,粗线条如春水漫滩,细笔画似蛛丝牵露,明明是硬黄纸书写,偏让人想起他陪乾隆南巡时,见着的西湖碧波。转折处更是他的妙处,笔锋暗转,顺势带过,不见丝毫生硬,像溪流遇石自然分岔——那是他久在南书房,惯了翰墨唱和后,融在笔墨里的从容与圆融。

汪由敦的字,是给历史看的。他写碑铭、书奏章,笔笔都要经得住时光打磨,所以笔法里藏着’守’:守规矩,守骨力,守那份不随波逐流的刚直。梁诗正的字,是给当下赏的。他代书御诗、题跋画卷,笔笔都要合得上情境氛围,所以笔法里藏着’变’:变姿态,变韵味,变那份恰到好处的温润。
后人说,汪由敦的笔是’铁画’,一笔一划都带着金石气;梁诗正的笔是’银钩’,一点一拂都裹着书卷香。其实哪有什么高下?正是这铁与银的碰撞,刚与柔的交织,才让乾隆朝的书法,既有庙堂的庄严肃穆,又有文人的风流雅致。就像懋勤殿那两幅字,铁笔藏锋处见风骨,玉毫流韵处显风华,合在一起,才是那个时代最动人的笔墨交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