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村言

中学时曾有一段时间很喜欢启功先生的字,淡淡的书卷气,清隽,安静,挺拔。现在虽然读先生的字不多,但偶然看到,仍是会多看几眼。

如他所写的一副对联:“静坐得幽趣,清游快此生。”

以前听说过启老的打油诗,比如那首著名的六十六岁时所作《自撰墓志铭》,极富意趣:

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名虽扬,实不够。高不成,低不就。瘫趋左,派曾右。面微圆,皮欠厚。妻已亡,并无后。丧犹新,病照旧。六十六,非不寿。八宝山,渐相凑。计平生,谥曰陋。身与名,一齐臭。

1942年,启功先生(前左二)与辅仁大学同人合影
前排左四位为陈垣校长
觉得这真是个亲切而随和的老人,真是能让我发自内心喜爱的那种人。但自己却从来没想过能和这位老先生见上一面,更想不到斗胆请启老为自己写上哪怕一个字。

据说老先生曾被戏称为比大熊猫还要珍贵的国宝,老人托病不写字时,就在门上贴几个字:“大熊猫病了。”想来真让人莞尔。

2002年3月,当时在江苏从事电视文化专题片制作,先生乘飞机从北京飞到扬州参加当地的烟花三月文化节,我得以随行,与先生有数日的缘分。

启功先生在扬州

初见先生是在地处东关古街区的汪氏小苑,这里被称为保存最为完好的清代盐商园林,刚刚整修好,对外开放那天邀请了先生前去揭碑,老先生被家人扶着,颤颤巍巍地从巷子口一步步走来——站在汪氏小苑门前远远地看着先生,他手里拄着根拐杖,圆圆的脸,是笑着的,嘴有些嘟,戴着个绒线帽,裤子偏肥,让人疑心几乎要掉——当然不会掉,只是宽大罢了——走几步,看见人多了,自己把帽子拿了,露出一头的银发,白得宁静极了,有如活佛一般。

一个安静平和的老头儿。

老人在北京就提出这次到扬州一定要去汪中墓——汪中是老人敬佩的清代学者之一。到城郊的城北乡三星村停车时,离汪中墓还有一段路,车行困难,老人执意下车要走,随行人员想想还是把轮椅拿出来,让老人坐了。离汪中墓一百米时,老人下了轮椅,脱下头上的帽子,站直,抬头望汪中墓的牌坊,那神情如久旱逢甘霖一般,又似忽然吸进了一大口新鲜的空气,顿时天朗气清。

老人在墓前站定,鞠躬,鞠躬,再鞠躬——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这位九十多岁的老人。

先生说,青年求学时汪中便一直是自己的偶像,汪中,汪容甫,那是祖师爷,如今来了,想不到墓会保存得这么好,想不到!

又叹口气:“北京有好多墓都(被)拆了,还有胡同里的一些,没办法,扬州能保存这样不错了。”

汪中墓两面环水,几棵青松立着,牌坊是20世纪80年代重新修缮的,墓碑为清代书法家伊秉绶所书,是那种笔力扛鼎的伊体隶书,碑上书“大清儒林汪君之墓”,老人摸着碑,口中轻轻地说:“好,好。”有些尾音,随行的学者问他:“启老,看得清字吗?”

老人说,看得清的。

摸摸碑,仍自说“这个——好——好——”忽然就顿住了,出人意料却又满心喜悦地说:“小狗儿。”

顺着他的眼光看去,果然不知什么时候跑来了一只黄黄的小狗儿,老人的眼光全被吸引过去了,随行人员都被这个可爱的老人逗得笑起来。

说了些关于汪中的话,回去时,老人仍坐轮椅,几个人跟着。阳光好得很,刚刚在墓前的那只小黄狗在前面滚来滚去,像一只肉球。小狗进了一家院子,老人乐滋滋地又自言又语说:“小狗儿,进院儿了。”

启功 节临王献之大观帖

纸本墨笔 47厘米 36厘米

启功是清代皇族的后裔,但到他这一辈时,家道已日渐衰败,年轻时受了不少磨难,提起这些时,老人总是略过,他只说他是满族人,祖上是爱新觉罗“部落”(这个“部落”的说法真是有趣),他说很多人写信给他时,总爱这样写:“爱新觉罗·启功”,启功就在信上贴个条儿:“查无此人”,然后退回去。他说自己的姓名就是启功,没有爱新觉罗。

老人专门开了《中国文化与扬州》的讲座,人来得太多,过道里都站满了,以至于后来组织者不得不把门锁起来。提到“扬州八怪”,老人说,那得叫“扬州八家”,郑板桥、金农,那多了不起!“八家”的创新那是真正的艺术创新,现在很多人搞书画,乱涂乱抹,还去蒙老外,那是什么创新!老人不紧不慢地说着,不见棱角的圆脸,还是祥和地笑着,但平和从容中又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感觉。

一直想请老人在自己钟爱的《论书绝句》上题个字,但却一直无勇气——那天和先生简单聊了一些后,试探着拿出《论书绝句》和《静谧的河流——启功》,说了自己喜爱先生的缘由,然后犹犹豫豫地问老人能不能题签,老人翻了翻书,微笑着,轻轻说了声“好”,拿过笔来,在两本书的扉页认认真真地写下了“启功求教,二〇〇二春”,求教何敢?但这真让我喜出望外。

先生的字,外若飞仙,飘逸洒脱,内里却似硬汉,钢筋铁骨,一笔一画写出先生的恒久的人格魅力。

这位表面安静的老人,他的内心又是怎样的人生境界呢?人生的大喜大悲,他该是都看透了,参透了,到最后,一切归于“淡泊宁静,超然物我”,嬉笑间,老人却在人生境界的峰巅平和地看着这个人生。“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这么一位高远的老人,却又是那样的亲切,仿佛随时随地你都可以触摸得到 — 那其实是个居于寻常里巷的朴实老人。

2003年夏于上海

启功 山水花卉册十二开之一

纸本设色 纵29.5厘米 横20.9厘米

1945年

(编辑:刘谷子)

全文刊载于北京画院《大匠之门》㊵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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