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精选

溥先生的楷书，像冬日的冻豆腐，看着素净，下到暖锅里却自有百般滋味。那管小狼毫舔了墨，往旧笺纸上一落，沙沙的，似雪粒子敲着冷庵的窗。写“心畬”二字，点画瘦筋筋的，竖笔挺得笔直，倒像老宅阶前那株腊梅，风雪里硬挣出几星黄。

细看那字，结体紧得很。横画似裱画师傅的尺，平直里藏着韧劲；竖笔如佛前供的铜烛台，锈绿斑驳偏立得稳当。转折处不露棱角，圆融融像把玩久的玉韘，温吞吞裹着层包浆。这般功夫，不是临池学得的，倒似他画里那些工笔草虫——枯叶下伏着的蚱蜢，须脚纤毫毕现，偏透着股孤寒气。

墨色最见心性。浓处不过砚底余沥，淡时如涮笔水洒的痕，枯笔飞白像晨霜覆着青砖地。题《鬼趣图》的款识，“悚然”二字墨色枯涩，恍若老僧扫落叶的帚痕；“观自在”三字却又润泽，似古陶盆新汲的山泉。这般浓淡，原不是刻意为之，倒像冷灶煨着的药吊子，火候到了自有分寸。

残纸片藏着真消息。半页诗稿涂改处，墨团晕成淡灰云絮，虫蛀的洞眼透出纸背，像月光漏过破窗纸。写“西山逸士”名号，枯墨岔出毛刺，倒似荒园老梅新绽的蕊。这般痕迹不显寥落，反像素白瓷盘里搁的两枚青杏——酸涩里嚼得出清味。

他的楷书有股“旧宅气”。写“寒玉堂”匾额，方笔硬撅撅似门环叩铜钉；抄《心经》小字，圆转处又若廊下悬着的铜风铃。这般端严里透的温润，传到启功笔底，倒添了三分书卷清——启元白那笔“坚净居”的竖钩，活脱脱从溥先生“玉”字里化出的冰裂纹。

今人学溥楷，多摹其清癯形貌，却不见《秋园杂卉册》里藏的拙趣。当我们展读那些泛黄的课徒稿，仿佛触到画案上冰凉的镇尺，听见松烟墨在砚台干裂的细响。这般字的好，不在笔笔如刻，而在那管小笔始终煨着文火——就像他画的白菜萝卜，清水素油烹了，反透出真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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